那对品相上乘的鹿茸,连同之前积攒下的几张上好紫貂皮、狐狸皮,以及那张完整的豹皮,在张家老宅的仓房里,仿佛自带了一层灼人的光晕。这些东西太扎眼,价值太高,放在屯里或者拿到公社供销社,都太过引人注目,也卖不出真正的价钱。
张学峰决定,去县城。
“这些东西,得去县里的土产公司,或者看看有没有别的门路。”晚上,他跟徐爱芸商量,“价钱能比公社高出不少。”
徐爱芸有些担忧:“县城……人生地不熟的,能行吗?听说城里人精明,可别被人骗了。”
“放心,我心里有数。”张学峰拍了拍她的手,“让富贵跟我一起去,有个照应。家里和队里,就交给你和铁柱、大刚照应了。”
徐爱芸知道这是正事,不再多言,只是仔细地帮他把皮毛和鹿茸打包好,外面用破麻袋和草席做了层层伪装,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山货土产。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张学峰和孙福贵就赶着套好的马车出发了。车上堆着伪装好的珍贵山货,还有少量寻常的野兔皮、干蘑作为掩护。马蹄嘚嘚,车轮碾过土路,向着几十里外的县城驶去。
越是靠近县城,路上的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能看到拉着粮食的牛车,挑着担子的货郎,还有偶尔驶过的、喷着黑烟的拖拉机。孙福贵显得有些兴奋,东张西望,他很少来县城。张学峰则面色平静,目光沉稳地观察着沿途的一切,与周围带着些土气的乡村景象格格不入。
进了县城,那种属于城镇的喧嚣和杂乱扑面而来。低矮的砖瓦房和土坯房混杂,街道不算宽,两旁有些卖零碎东西的摊贩,行人穿着也比屯里人鲜亮些。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尘土和一种说不清的、属于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味道。
张学峰没有耽搁,按照打听好的路线,直接赶着马车来到了县土产公司。这是一栋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在这条街上算是气派的。
两人将马车停在门口不远处,卸下货物。张学峰让孙福贵在外面看着车马,自己扛起那包“重点货物”,走进了土产公司的大门。
里面比外面安静许多,柜台后面坐着几个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售货员,有的在打算盘,有的在闲聊。看到张学峰这个穿着土气、扛着大麻袋的农村汉子进来,都爱搭不理的。
张学峰走到收购山货的柜台前,将麻袋放下。
“同志,卖点山货。”他语气平静。
柜台后面一个戴着套袖、鼻梁上架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头也没抬,懒洋洋地问:“啥山货啊?兔子皮?野鸡?我们这收购价可都是有规定的,别想着糊弄。”
张学峰没说话,直接解开麻袋,掀开草席,露出了里面用油纸精心包裹的紫貂皮和狐狸皮。
那中年售货员随意瞥了一眼,刚开始还没在意,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凑近仔细观看。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几张毛色油光水滑、毫无杂色的珍贵皮草上时,眼睛瞬间瞪大了。
“这……这是紫貂皮?还有狐狸皮?”他声音都变了调,伸手想去摸,又有些不敢置信地缩了回来,“品相这么好?哪儿来的?”
“山里打的。”张学峰言简意赅,“看看,能给个什么价?”
那售货员不敢怠慢了,赶紧叫来了旁边的老师傅一起鉴定。两人拿着皮子对着光仔细看,摸着皮毛的密度和手感,低声议论着。
“这紫貂皮,毛针齐整,底绒厚实,颜色纯正,是上等货啊!”
“狐狸皮也不错,个头大,毛色亮!”
鉴定完毕,那中年售货员脸上堆起了笑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位同志,真是好本事!这些皮子,我们收了!价格嘛……紫貂皮,一张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七根手指,“狐狸皮,这个数!”他又伸出三根手指。
七百一张紫貂皮,三百一张狐狸皮。这个价格比公社高出将近一倍!
但张学峰心里清楚,这还不是顶价。他脸上不动声色,摇了摇头:“同志,明人不说暗话。这品相的皮子,在省城啥价钱,你们比我清楚。这个数,低了。”他也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更高的数字。
那售货员和老师傅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同志,这……这价格已经很高了,我们也有我们的规定……”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张学峰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要是这个价,那我再去别家问问。”说着就要把皮子包起来。
“哎哎,别急别急!”那售货员赶紧拦住他,咬了咬牙,“成!就按你说的价!不过……你得保证,以后有这样的好货,还送我们这儿来!”
“可以。”张学峰点头。
最终,几张紫貂皮和狐狸皮卖出了一个让孙福贵在外面听得直咂舌的天价。接着,张学峰又拿出了那对鹿茸。
当油纸包打开,露出那对带着鲜活血色、覆盖着细密绒毛的鹿茸时,连那见多识广的老师傅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哎呀!这是……梅花鹿的初角茸!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老师傅捧着鹿茸,爱不释手。
鹿茸的价格更是卖得超出了张学峰的预期。最后,他才拿出了那张压轴的豹皮。
斑斓的豹皮展开的瞬间,整个收购站仿佛都安静了一下。那华丽的纹路,那充满野性与力量的质感,无不昭示着它的不凡与稀有。
“豹……豹皮?!”售货员的声音都颤抖了,“这玩意儿……可是稀罕物!我们……我们得请示一下领导!”
最终,这张豹皮卖出了本次交易的最高价,一张皮子几乎抵得上之前所有皮货和鹿茸的总和!
当张学峰揣着厚厚一沓“大团结”和各种票据走出土产公司时,孙福贵激动得脸都红了,凑过来压低声音:“峰子!俺的娘哎!这么多钱!咱们发财了!”
张学峰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但眼神依旧冷静。他迅速将钱分开放好,只留了些零钱在外面。“财不露白,走,先去吃点东西,然后买点东西回家。”
两人在县城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饭馆吃了午饭,点了两碗肉丝面,外加一盘猪头肉,算是犒劳。吃完饭,张学峰又去百货商店,给徐爱芸扯了几块时兴的的确良布料,给小雨涵买了新书包和糖果,还给队里补充了些弹药和必需品。
就在他们买完东西,赶着马车准备离开县城,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麻烦找上门了。
几个穿着时髦的喇叭裤、花衬衫,留着长头发,流里气的青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一人,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从眉骨斜拉到嘴角,眼神凶狠,嘴里叼着烟卷,歪着头打量着张学峰和他们的马车。
“哟,哥们儿,面生啊?哪来的?”刀疤脸吐出一口烟圈,痞里痞气地问道。
孙福贵有些紧张,握紧了手里的鞭子。张学峰则面色不变,停下马车,平静地回答:“张家屯的,来卖点山货,买点东西。”
“张家屯?穷山沟子能有什么好山货?”刀疤脸旁边一个瘦高个嗤笑道,眼神却不住地往他们车上瞟,“看你们这大包小包的,没少卖钱吧?”
张学峰心里一沉,知道是被盯上了。他不想在县城里惹事,便道:“一点土产,没几个钱。几位兄弟行个方便,我们还得赶路回家。”
“回家?急什么?”刀疤脸走上前,用手里的烟头点了点张学峰的胸口,语气带着威胁,“哥几个最近手头紧,借点钱花花呗?看你也是个明白人,破财消灾,懂不懂?”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敲诈了。孙福贵气得脸色通红,想开口骂人,被张学峰用眼神制止了。
张学峰看着眼前这几个混混,又扫了一眼周围。这里是路口,人来人往,但看到这情形,都远远绕开,没人敢管闲事。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今天这事不能善了。他脸上挤出一丝看似谦卑的笑容,手却悄悄摸向了藏在车辕下的猎刀刀柄。
“这位大哥,你看……我们就是庄户人,挣点辛苦钱也不容易……”他一边说着软话,一边观察着对方的人数和站位,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动手的角度和顺序。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刀疤脸不耐烦地想要动手强抢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三疤瘌!你他妈又在这儿欺负乡下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旧军装、没戴领章帽徽、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汉子,推着一辆自行车走了过来,皱着眉头瞪着那刀疤脸。
那被称为“三疤瘌”的刀疤脸看到这汉子,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脸上挤出一丝干笑:“哟,是猛子哥啊……没……没欺负人,就是跟这兄弟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那叫猛子的汉子冷哼一声:“滚蛋!再让我看见你干这缺德事,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折!”
三疤瘌悻悻地瞪了张学峰一眼,似乎要把他的样子记住,然后带着几个手下,灰溜溜地走了。
猛子推车走到张学峰马车前,看了看他们,语气缓和了些:“老乡,没事吧?这帮混混就这德行,专挑面生的欺负。以后来县城卖货,小心点。”
张学峰抱了抱拳:“多谢这位大哥解围。”
“举手之劳。”猛子摆摆手,又打量了一下张学峰,似乎觉得他气度不凡,不像普通农民,但也没多问,骑上自行车走了。
看着猛子远去的背影,又想想刚才那个三疤瘌临走时怨毒的眼神,张学峰知道,这县城的水,比他想得要深。今天虽然侥幸躲过一劫,但麻烦,恐怕才刚刚开始。
“走,赶紧回家!”他不再耽搁,催促孙福贵赶车,迅速离开了县城这个是非之地。
马车驶出县城,走在回屯的土路上,孙福贵才后怕地抹了把冷汗:“峰子,刚才可真悬啊!要不是那个当兵的……”
张学峰目光深沉地看着前方蜿蜒的土路,没有说话。怀里揣着的巨款此刻显得有些烫手。他知道,自己这次在县城露了财,恐怕已经引起了某些地头蛇的注意。
苟海林在公社,三疤瘌在县城……这内外的麻烦,似乎总也甩不脱。
但他心中并无惧意,只有一股冷冽的杀机在悄然凝聚。若是这些魑魅魍魉真敢把爪子伸过来,他不介意用最血腥的方式,把它们连根剁掉!
马车颠簸着,载着沉甸甸的收获和隐隐的危机,驶向暮色笼罩下的兴安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