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元宵甜味儿还没在齿间散尽,兴安岭的日头就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房檐上挂了一冬的冰溜子,开始滴滴答答地化水,在窗台下砸出一个个小泥坑。山坡阳面的积雪薄了下去,露出底下枯黄的草皮子和黑褐色的泥土。
张学峰肩膀上的伤早已结痂脱落,留下一道深紫色的疤痕,像条蜈蚣趴在那里,摸上去硬邦邦的。他活动了一下臂膀,感觉力气已经恢复得八九不离十。
这天一大早,他就把孙福贵、王铁柱、赵大刚叫到了家里。徐爱芸知道他们要谈正事,早早烧好了开水,把炕桌擦得锃亮,然后带着小雨涵去了里屋,把外屋让给他们。
“开春了,雪一化,山里的活物就该多起来了。”张学峰盘腿坐在炕头,目光扫过三个兄弟,“咱们之前都是小打小闹,凭着一股子狠劲和运气。往后,不能这么干了。”
孙福贵搓着手,兴奋地说:“峰子,你说咋干?俺们都听你的!现在屯里谁不知道咱们兄弟的本事?连豹子都撂倒了!”
王铁柱闷闷地点头,赵大刚也眼巴巴地看着张学峰。
“光靠咱们四个,不够。”张学峰摇摇头,“要想在这大山里真正扎下根,挣下一份厚实家业,得有人,得有规矩。”
他拿出几张之前养伤时画的草图,铺在炕桌上。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画着些东西:一个带轱辘的拖斗,比爬犁能装;一个可以折叠的三角架子,像是用来撑帐篷的;还有几种改进过的套索和陷阱结构。
“这是……”孙福贵凑过去看,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我琢磨的,往后咱们进山,家伙事得升级。”张学峰指着图解释,“这拖斗,用马或者骡子拉着,比人背肩扛省力气,装得还多。这架子,搭上油布就是临时的窝棚,下雨下雪有个躲处。这些套子,下得更巧,更难让畜生挣脱。”
王铁柱拿起一张图,仔细看着那陷阱的结构,瓮声瓮气地说:“这法子……巧。”
赵大刚则更关心实际:“峰子,弄这些得花钱吧?咱现在虽然有点底子,但也经不住大手大脚啊。”
“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张学峰语气坚定,“先把架子搭起来,往后才能赚更多的钱。光靠咱们四个,累死也发不了大财。我寻思着,得拉队伍。”
“拉队伍?”三人都是一愣。
“对,成立个狩猎队。”张学峰目光炯炯,“就从咱们屯里,挑几个身板好、人品正、家里困难的年轻后生。咱们带他们,教他们本事,一起上山,收获按劳分配。”
孙福贵有些犹豫:“这……能行吗?人多嘴杂,万一出了啥事……”
“所以得有规矩!”张学峰沉声道,“进了狩猎队,就得守我张学峰的规矩!第一,令行禁止,我说往东不能往西;第二,勤学苦练,本事不行就滚蛋;第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绝不亏待任何一个兄弟!谁敢坏了规矩,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孙福贵三人互相看了看,都重重点头。他们跟着张学峰经历了这么多,早已对他死心塌地。
“成!峰子,你说咋办就咋办!”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就在屯子里传开了。张学峰要成立狩猎队,还要招人!
屯子里顿时炸开了锅。年轻后生们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谁不知道跟着张学峰能学到真本事,还能挣到钱?看看孙福贵他们几家,以前啥光景?现在又是啥光景?屋里堆着粮食和肉,身上穿着新棉袄,连说话底气都足了。
但也有那心里泛酸嘀咕的。屯西头的老倔头,蹲在自家门口吧嗒着旱烟,对着围过来的几个老伙计撇撇嘴:“拉帮结派!不成体统!好好的庄户人不种地,整天钻山沟子,能有什么大出息?早晚得出事!”
他这话,代表了一部分老辈人保守的想法。觉得打猎终究不是正经营生,风险大,不如守着几亩地踏实。
牛家那扇紧闭的大门后面,牛满仓躺在炕上哼哼唧唧,听到这消息,气得直捶炕席:“他妈的……张学峰这小瘪犊子……这是要成精啊!”牛大力瘸着腿,眼神阴鸷地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学峰没理会这些闲言碎语。第二天,他就在自家院子门口,摆了一张桌子,孙福贵、王铁柱、赵大刚站在他身后。闻讯赶来的年轻后生们,挤挤攘攘地围了一大圈,怕不有二三十号人,个个眼神热切。
张学峰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这些熟悉或不太熟悉的面孔。
“各位兄弟,”他声音洪亮,压住了现场的嘈杂,“我张学峰要成立狩猎队,今天就在这儿选人。话我说在前头,进山打猎,不是游山玩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怕死、怕累、吃不了苦的,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人群安静了一下,没人动弹。谁都不想当怂包。
“好!”张学峰点点头,“既然都不怕,那我就说说规矩!进了狩猎队,就得守我的规矩!不听号令者,滚!偷奸耍滑者,滚!背后捅刀子者,绝不轻饶!”
他每说一条,声音就加重一分,那股杀伐果断的气势让一些心里打着小算盘的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现在,想加入的,往前一步!”
哗啦一下,几乎所有人都往前迈了一步。
张学峰走下台阶,开始挨个看。他不要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专挑那些身板结实、眼神沉稳、家里确实困难的。
他走到一个叫李卫东的后生面前。李卫东家里穷,爹妈身体都不好,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妹妹,是屯里有名的困难户。但他身板壮实,肯下力气,平时话不多。
“李卫东,你为啥想进狩猎队?”张学峰问。
李卫东脸憋得通红,攥着拳头,大声说:“学峰哥,俺……俺想挣钱!让俺爹妈吃上药,让弟弟妹妹穿上新衣裳!俺不怕死,不怕累!”
张学峰看着他眼中那份质朴的渴望,点了点头。
他又走到周建军面前。周建军脑子活络,手脚麻利,就是以前有点滑头。
“周建军,你呢?”
周建军赶紧挺起胸膛:“学峰哥,俺跟你干!保证听话,好好学本事!”
张学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直看得周建军心里发毛,才缓缓道:“记住你说的话。”
最后,他停在一个叫陈石头的后生面前。陈石头个子不高,但浑身都是疙瘩肉,性子有点急,是块好料子,但需要打磨。
“陈石头,你性子急,进了山,能稳得住吗?”
陈石头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学峰哥,你放心!你指东俺绝不往西!你让俺趴着,俺绝不站着!”
张学峰被他这憨直劲儿逗得差点笑出来,勉强忍住,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
最终,他选定了李卫东、周建军、陈石头三人。没选上的自然失望,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好了,人就定下了。”张学峰回到桌前,看着眼前这六个人(加上孙福贵三人),“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张家屯狩猎队’!我,张学峰,是队长!孙福贵是副队长!往后,咱们就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孙福贵几人激动地跟着喊道。李卫东三人也涨红着脸,用力呼喊。
张学峰拿出那几张草图,铺在桌子上。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往后咱们进山,不能光靠两条腿和一把子傻力气。这是我想弄的几样家伙,大家看看,一起琢磨琢磨怎么弄出来……”
他仔细讲解着拖斗、帐篷架子和改进陷阱的构思。孙福贵等人听得连连点头,李卫东三人更是觉得大开眼界,没想到打猎还有这么多门道。
接下来的几天,狩猎队就开始忙活起来。张学峰拿出部分钱,买来了木材、铁钉、轴承和结实的帆布。一群男人就在张学峰家的院子里,叮叮当当地干起了木匠和铁匠活。
徐爱芸和翠花、春草也没闲着,负责给大家做饭、送水。院子里热火朝天,充满了生机。小雨涵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看着大人们忙活,小脸上满是好奇和兴奋。
老倔头背着手路过,看着这景象,哼了一声,嘟囔道:“瞎折腾!”但眼神里,多少也带点羡慕。
牛家依旧大门紧闭,像一座沉默的坟墓。
几天后,一个结实耐用的雪橇拖斗做好了,底下甚至还安了从旧机器上拆下来的轴承,拉起来轻快不少。一个可以快速搭建的三角帐篷架子也立了起来,蒙上厚厚的帆布,里面能挤下四五个人避风躲雨。
张学峰看着这些新装备,又看看眼前这六个精神抖擞的队员,心中豪气顿生。
狩猎队的架子,总算搭起来了。
这只是第一步。他知道,前面的路还长,山里的危险,人心的叵测,都还在等着他们。
但他无所畏惧。
他拍了拍那崭新的拖斗,对众人说道:“家伙准备好了,明天,咱们就进山!上第一堂课!”
“是!队长!”众人齐声应和,声音在春日融雪的张家屯上空,传出去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