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被初升的朝阳染成金红,灵谷试验田在熹微中沉默伫立,沉甸甸的谷穗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压得植株微微弯腰。风过处,不再是青苗期的沙沙细语,而是饱满谷粒相互摩挲的、厚实而悦耳的簌簌声。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将熟时特有的、混合着阳光与泥土芬芳的醇香。
田埂上,黑压压站满了人。几乎所有没有紧急值守任务的幸存者、修士、军士,都自发聚集到了这里。无人喧哗,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无数道目光灼热地聚焦在那片摇曳的金黄之上。陈老汉和李瘸子站在最前,粗糙的手掌激动地颤抖,浑浊的眼中映着那片属于他们的、亲手从绝望中浇灌出的希望。
秦穆、清霖、李承运、周若雪、岳擎立于众人之前,连那位孙姓吏员也肃立一旁,手中木札已然收起,只是默默凝视。这是营地“筑基三十日”以来,最具象征意义的时刻,其意义远超食物本身。
“时辰到了。”周若雪轻声宣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看向陈老汉,点了点头。
陈老汉深吸一口气,如同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从腰间抽出一把被磨得锃亮、系着红布的小镰刀——那是营地铁匠用废铁精心打制的第一批农具之一。他颤巍巍地走上前,选中田垄边一株格外粗壮的灵谷,粗糙的手掌握住沉甸甸的谷穗下方,镰刀锋刃在晨光中划过一道微亮的弧线。
“嚓——”
一声轻响,清脆利落。第一束谷穗,被完整地割了下来。谷粒饱满,排列紧密,淡金色的外壳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穗头还带着几缕青意,正是最佳的收获期。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爆发出压抑已久的、震天的欢呼!许多人热泪盈眶,互相拥抱,拍打着彼此的肩膀。石铁等汉子更是吼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积郁许久的恐惧、疲惫和此刻喷薄而出的喜悦,一并吼出去。
陈老汉捧着那束谷穗,如同捧着新生婴儿,老泪纵横地转身,将它高高举起,展示给所有人看。
“开镰——!”李承运沉声喝道,声音盖过欢呼。
早已准备好的农事组众人,手持各式镰刀、柴刀甚至磨利的石片,在陈老汉和李瘸子的指挥下,分成数队,井然有序地踏入田中。他们没有蛮干,而是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和方式,小心地收割、捆扎、搬运。修士们也加入进来,以清风术聚拢散落的谷叶,以微弱的控物术协助搬运沉重的谷捆。场面忙碌却有条不紊,充满了收获的喜悦与协作的默契。
孙吏员默默看着,看着那些在田间劳作的人们脸上纯粹的笑容,看着那一捆捆被迅速运往晾晒场的金黄,眼中最后一丝审视也化为了复杂的感慨。他悄悄退后几步,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重新摊开木札,快速地记录着:“……戊寅日辰时,黑山营地灵谷初获。穗实粒饱,民情欢悦,恍若丰年。其法其效,确凿无疑……”
晾晒场选在营地内一处向阳、平整、以“灵灰砖”铺就的空地上。谷捆被均匀摊开,接受阳光和微风的洗礼。陈老汉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不时翻动,检查着谷粒的干燥程度,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洋溢着满足。
“秦师兄,清霖师叔,”周若雪拿着一小把刚脱粒、尚未完全晒干的谷粒走来,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困惑,“谷粒检测完毕,蕴含灵气充沛温和,易于凡人吸收,远超寻常‘黄芽谷’。但……其中似乎还多了一丝极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意’,并非草木灵气,倒像是……一丝极其淡薄的‘秩序’与‘安宁’的灵韵?与我用过的地脉结晶碎片的气息,有微弱相似。”
秦穆接过谷粒,凝神感应。果然,除了精纯的草木灵气和谷物精华,在那谷壳之下,隐隐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润而稳定的“韵律”,如同大地平稳的呼吸,能让人心神自然宁静。这绝非“黄芽谷”本身所有,甚至不是单纯地脉结晶催熟能解释的。
“是地脉灵韵与众人期盼之心念,在生长过程中自然交融,烙印其中了?”清霖也感应到了,讶然道,“若真如此,此谷不仅饱腹,长期食用,或还有微弱安神定魄、调和身心之效。这对抗心神侵蚀,或有奇助。”
这个发现让众人又惊又喜。灵谷的价值,再次提升。
就在这时,负责监看吴老四的弟子急匆匆跑来,面带忧色:“清霖师叔,秦师兄!吴老四他……他刚才听到外面收割的动静和欢呼,反应很奇怪!没有吵闹,反而缩在角落里,死死捂着耳朵,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念叨‘假的……都是假的……骗人的……收成越好,代价越大……’我们按您吩咐,以安神符布置了静室,但他抵触情绪很重,根本不愿配合进去。”
众人心中一沉。看来,收获的喜悦和“灵谷可能蕴含安神灵韵”的好消息,非但没能冲淡吴老四心中的阴霾,反而被他扭曲的认知解读为更深层的“阴谋”和“代价”。
“带我去看看。”清霖起身,神色凝重。秦穆示意周若雪继续主持收获后续,与李承运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跟了上去。
地底,坤元殿。
厉千尘同样“感受”到了地面上那澎湃的喜悦浪潮,以及随之而来的、从吴老四方向传来的、更加尖锐混乱的负面波动。他刚刚完成了一次对东北方向“梦魇孢子”污染源的深度探查,心情并不轻松。
那污染源如同活物,在缓慢扩散的同时,竟能根据环境微调自身“频率”,变得更加隐蔽,甚至开始尝试“感染”地脉中相对纯净的灵韵流,如同水蛭附身。净化它需要耗费比预想更多的精力,且可能打草惊蛇。
此刻,异物那冰冷粘腻的意念,又趁着他关注地面、心神稍有分散之际,悄然缠了上来。
“看啊,多么盛大的收获祭典。”异物的声音带着夸张的咏叹调,却充满了恶毒的嘲讽,“金黄的谷物,愚蠢的笑容,虚假的希望……你用我的痛苦(被封印汲取的地脉伤口能量,部分转化为了地脉灵韵)滋养出来的‘奇迹’,正成为毒害那个可怜虫最锋利的刀刃。他的恐惧和猜忌,才是这‘丰收’最真实、最美味的副产品,不是吗?”
它继续施加着精神压力,试图将吴老四的恶化与灵谷丰收扭曲地联系起来,动摇厉千尘的心境。“你救不了他。你的‘秩序’越光明,照出的他的‘阴影’就越黑暗。你每让营地好一分,他的痛苦和疯狂就深一寸。这就是悖论,小虫子。建设,本身就孕育着新的不公与排斥;希望,必然映衬出更深的绝望。你所谓的‘治愈’,不过是把伤口从表面,埋到了更深、更溃烂的地方。”
这一次,它的攻击更加系统,不再仅仅是情绪煽动,而是试图构建一套扭曲的逻辑,否定厉千尘所做一切的根本意义。
厉千尘的“混沌星云”微微流转,核心的“本我微光”稳定如恒。他没有被激怒,反而异常冷静地开始“解析”这股意念攻击的结构。
“痛苦是你的根源,扭曲是你的语言,但逻辑……依旧是逻辑。”厉千尘的意念如同手术刀,剥离着异物话语中的谬误,“你将个体极端案例(吴老四)的心理病变,偷换概念为普遍必然(建设必生不公,希望必衬绝望)。你将外部邪秽侵蚀(梦魇孢子)导致的结果,归咎于内部良性发展的表象(灵谷丰收)。你在混淆因果,颠倒黑白。”
他的意念反击坚定而清晰:“吴老四的困境,根源在于邪秽侵蚀其心志,放大其弱点,而非营地变好。营地的建设与秩序,是为了给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提供摆脱困境的机会和途径,而非制造困境。治愈他,需要祛除外邪,修补心伤,引导其重新融入,而非否定我们共同的建设。”
“至于你所说的‘悖论’……”厉千尘的意念中带上了一丝凛然,“不过是静态、孤立的谬见。秩序并非消除一切差异,而是建立公平的规则与流动的通道;希望并非无视黑暗,而是在承认黑暗的同时,坚信光明可以争取、可以扩大。建设的过程固然会有波折、会有暂时未被照亮的角落,但这正是持续努力的方向,而非放弃的理由!”
“你的痛苦,让你只看得见裂痕,并将其视为永恒。而我,选择看见裂痕中挣扎的生机,并相信,可以将其弥合。”
这番直接而清晰的逻辑辩驳,似乎让异物一时语塞。它那套基于极端情绪和扭曲认知的蛊惑,在厉千尘这种立足于现实建设、相信动态改善的坚定信念面前,第一次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封印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混杂着恼怒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波动。
厉千尘不再与它纠缠。他将注意力转回地面,聚焦于吴老四所在的静室方向。他感受到清霖正在以月华之力温和地安抚其狂躁的心神,但效果有限,那“梦魇孢子”的污染根深蒂固,与吴老四自身的负面情绪形成了某种共生。
“或许……可以这样。”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厉千尘心中浮现。他不再试图强行拔除或温和滋养,而是调动一丝极其精纯的、从“混沌星云”中分离出的、蕴含“解析”与“映照”特性的意念,小心翼翼地避开吴老四混乱的意识核心,如同最精准的探针,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深植其心神中的、代表“梦魇孢子”污染源的扭曲印记。
他做的不是攻击或净化,而是……“转录”与“投射”。
他将灵谷丰收时,众人心中那最纯粹、最强烈的“喜悦”、“感激”、“希望”与“踏实”的集体意念碎片,以及那新收获的、蕴含着一丝“安宁”灵韵的谷粒气息,以自身为媒介,高度凝练后,“映照”进那扭曲印记之中。
没有对抗,没有说教。只是将两种截然相反的“存在状态”——极致的扭曲痛苦,与质朴的收获喜悦——并置在一起。
刹那间,吴老四的闷哼和嘟囔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茫然。就在刚才那一瞬,他混乱的、充满阴霾和猜忌的心神世界里,突兀地“挤”进了一幅画面:阳光下金灿灿的谷穗,人们脸上真挚的笑容,谷粒温润安详的触感与气息……这画面如此真实,如此……“正常”,与他脑海中那些扭曲恐怖的景象格格不入,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认知冲突。
“呃……啊……”他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不是之前那种疯癫的颤抖,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念在其心神中激烈冲撞带来的痛苦。
“就是现在!”地底,厉千尘意念疾传清霖。
静室外,清霖心领神会,月华之力不再仅仅是安抚,而是化作一道清凉柔和的涓流,趁吴老四心神因冲突而出现短暂“缝隙”的刹那,悄然注入,护住其本我意识最核心的微弱清明,同时引导那幅“喜悦丰收”的画面,在其心湖中留下更深的印记。
吴老四的颤抖渐渐平息,他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依旧混乱,但那种偏执的狂躁却消退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困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耳边的低语似乎遥远模糊了,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名为“确信”的毒石,仿佛被刚才那突兀的“真实”撞击,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呆呆地看着静室墙壁上微微发光的安神符文,又看看自己颤抖的双手,第一次,对自己脑海中那些深信不疑的“真相”,产生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明确意识的……怀疑。
静室外,清霖轻轻松了口气,对秦穆低声道:“暂时稳住了。厉师弟此法……险中求成,以‘真实’冲击‘虚妄’,撬动了一丝心防。但根毒未除,只是争取了时间。需尽快以‘化秽符’配合,并设法让他亲身感受到……营地真实的温暖。”
秦穆点头,望向晾晒场方向那一片金黄,目光深沉:“那就用这实实在在的收获,和接下来每个人都能分到的一碗新米粥,作为第一剂‘心药’吧。”
穗已满,仓将实。
而照亮内心阴影的,或许正是这手中沉甸甸的、饱含着阳光与汗水滋味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