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的建安城街头因李桇领的一纸文书,景宗方取消了罢灯的诏令。夜市虽无当年顺康城的盛况,却也是一派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繁华之景。各色花灯缀满檐角,烛火在风中摇曳出细碎的金光,街上游人如织,笑语喧阗。
马车缓缓地行进在人流中,吴云裳神情落寞,仿佛外面的热闹与自己无关。她不时地将目光飘向章平公主,小心翼翼地看一眼章平公主的神色。
那份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之态被章平公主的余光尽收眼底。章平公主虽面色无常,心中却甚是满意。她做不到和如太妃一般的慈祥,也不能如平阳王般冷漠,刻意保留的那份严厉和疏离,是因为在她眼里没有人是不贪恋权势的——特别是一个孤女,突然飞上枝头变凤凰,比常人更容易患得患失,她喜欢这种掌控的感觉。章平公主假装闭目养神,马车的摇晃中,她头上的步摇都未曾摆动分毫,垂落的珍珠流苏纹丝不动。
街边东南角,一个顽童趁着人多,狡黠地眨了眨眼,从袖中掏出一根炮仗。他故意压低身子,猫着腰混入人群,点燃引线后带着顽皮的笑,猛地将炮仗丢到人群最密集处,然后般迅速藏到卖花的摊位后。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火星四溅,惊得附近女子花容失色,尖叫声此起彼伏。这倒给周边的男子创造了英雄救美的机会,几个年轻后生立刻撩起袖子,摩拳擦掌地要寻那顽童算账。
那顽童吓得脸色煞白,从摊位后踉跄跑出,在街上慌不择路地横冲直撞,竟一头撞上了章平公主的马车。本在闭目养神的章平公主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惊扰,柳眉微蹙,掀开车帘走了出来,吴云裳也忙起身相随。只见车夫已经揪住一个七八岁孩童的胳膊,那孩子灰头土脸,裤腿上还沾着泥点,意识到惹了惹不起的人,正瑟瑟发抖。
问清了缘由,章平公主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闻声赶来的围观人群团团围住。众人七嘴八舌地要求将捣乱的孩子交给他们处置,各种声调混杂在一起,吵得人耳膜生疼。
眼前的闹腾,让本已倦怠的章平公主无比心烦。她慵懒地挥了挥手,示意车夫将孩子交出,复又回到车内坐好,重新合上车帘。车厢内的熏香袅袅升起,却驱不散她眉间的烦躁。
四周人愤怒的叱责声,让这个闯祸的孩子终于明白了害怕。他突然咧开嘴,地一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死死拉住唯一面善的吴云裳衣角。
吴云裳心中一软,一把将孩子护在怀中,轻声哄道:莫怕莫怕。她小心翼翼地向章平公主求情道:姑姑,小孩子本性顽劣,想也是无心之失。若将他交给这些人,只怕难免会受到责罚。看这孩子吓得也不轻,不若由我来处理吧。
章平公主淡淡地点点头:行吧,本宫也乏了,着实没有心情再烦神。便由你处置吧,秋婳取些银子来。她顿了顿,又道:今儿个放夜,街上甚是热闹,你也去散散心,让彩月跟着,不用急着回来。
秋婳将携带的荷包递到彩月手中。那是个冰蓝色绣着玉兰花的绣包,鼓鼓囊囊的,沉甸甸的分量掂量着就不少钱。彩月接过荷包时,指尖明显颤了一下。俗话说财不露白,众目睽睽之下,她直感觉这银子烫手,往哪里塞都藏不住,也是她平生第一次嫌钱多。
四周人的眼神顿时变了。有的人眼中闪现出渴望,有的是羡慕,更多的是想据为己有的贪婪。但顾忌章平公主的显赫身份,没人敢轻易靠近。待马车一走,众人立刻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讨要银子,更有甚者恨不得先将自己打伤好骗点银子。推推搡搡中,吴云裳一把抓过彩月手中的钱袋,利落地打开口子,将钱抛洒向空中。铜钱叮叮当当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光。她趁众人弯腰捡拾的空当,拉着小孩的手,巧妙地从人群缝隙中挤出。
站在不远处的李桇领对赫衡使了个眼色。赫衡会意,灵活地穿过人群,将吴云裳和彩月引领到李桇领面前。看着李桇领,习以为常的吴云裳并不意外,只是心中却多了一分欣喜。怎么我在哪里,便能见到你。她轻声问道,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在确定吴云裳脸上没有半点嗔怒后,李桇领一改以往的冷傲,竟有几分轻浮地说道:你们吴国有句诗词叫,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在下只想与姑娘夜游建安城。
你在建安城是过街老鼠,就不怕又被偷袭?彩月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她可是满心希望吴云裳可以重新开始,只是自己心直口快的性格实在是不容易改,也难怪总被身后的赫衡踢脚后跟。
李桇领却满眼不屑地环顾了下四周,目光寒冷如霜,让本好奇张望的路人纷纷转移了视线,只偶尔偷偷瞟一眼,再交头接耳几句。在街边只有寥寥数人敢直面李桇领的目光,都是静静看着,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一看就是派来监视的。他心中不禁嘲讽:什么时候吴国的探子变得这般一目了然,可见金翊卫的训练愈发松懈了,竟监视得如此敷衍。
街角西南方向拐角处蹲着的三个乞丐打扮的人倒是引起了李桇领的注意。这三人虽是破衣烂衫,也极尽用灰土遮掩面容,但是犀利的眼神冷静地四下扫视。在有人群经过时,他们有的垂眸假寐,有的举碗乞讨,形态不一,始终保持从容谨慎。李桇领顺着三人时而注意的方向发现,他们并不是跟踪自己,而是一直关注着金翊卫的密探。李桇领垂眸冷笑,心想:果然是个有趣的局面。
如今佳人在侧,李桇领也无心与他们纠缠。他眉毛上扬,目光柔和下来:在那宴会上,想是你也没吃什么东西。不如去茶楼吃点点心如何?不过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以后怕是枣泥十色糕,是没处买了。
吴云裳惊讶地睁大眼睛,眸色渐渐暗淡。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日本打算让彩月借着去买点心的机会去稻香斋,未料被秋婳半路叫下,让去协助处理恩赏事宜,此事便耽搁至今。为何?二字脱口而出,此时似有千斤重,她不敢相信自己每次想接近真相时,便有新的灾祸发生。
李桇领抬眼瞥见了不远处一辆马车内,苏牧辞正透过车帘的缝隙张望着他们。一抹坏笑浮在唇边,他指着不远处的荟酝楼,低头在吴云裳耳边道:这里人多嘴杂,我们去那里再说。
那这个孩子怎么办?吴云裳回头望向已经安静下来的孩童。
这小孩本就是住在附近的,他自会寻路回去。李桇领安抚道。
吴云裳低头看着小孩,孩子冲她点点头,怯生生地指着街角的一处民舍道:姐姐,我家就在那,我先回去了,姐姐再见。得到吴云裳温柔的颔首后,他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很快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