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英国太古洋行订购的两艘百吨炮舰,仍在遥远的上海耶松船厂船台上加紧建造,预计尚有半年工期。然而,与之配套的人才准备,却已提前启动。
太古洋行经理贝特兰办事颇为得力,不仅促成了炮舰合同,更早早就按照约定,开始为陈静轩物色合适的航海与操舰教官。如今,两名水手教官,已带着行囊与家眷,风尘仆仆地抵达了资阳。
头一位是位英国人,名叫奥斯顿,约莫四十出头,身材高大,留着整齐的络腮胡,蓝灰色的眼睛里透著职业军人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他曾在英国皇家海军服役,后受聘于朝廷,作为顾问在长江水师服务多年,先后在江字系和楚字系等多艘内河炮舰上担任过指导职务,对长江及主要支流的水文、航道、舰艇操作及内河炮舰战术皆有相当心得。合同期满后未再续聘,正赋闲在上海,被贝特兰重金聘请而来。
另一位则让陈静轩更为惊喜。此人名叫谢保洪,天津人,年近四十,面皮微黑,身形精干,眼神锐利而略带风霜之色。他的履历堪称一部晚清海军的缩影,早年考入天津水师学堂驾驶班,正值学业精进之时,庚子国变,八国联军攻陷天津,水师学堂毁于战火,学业中断。后辗转进入北洋在烟台创办的海军学校继续学习,以优异成绩毕业。然而,出身寒微、无背景靠山的他,在讲究门第派系的南北海军中始终难获重用,多年来辗转于福州、广州等地,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担任些闲散或低级职务。直至去年,才在广州的广金号炮舰上谋得一个三副的职位。
广金舰属广东水师的新锐炮舰,谢保洪苦笑坦言,三副名头上的年俸虽有三百两,看似远高于新军或巡防营同级军官,实则朝廷拨款时断时续,欠饷、折扣发放乃是常事。舰上军官的主要收入,往往依赖于敲诈往来商船的规矩钱、私贩煤炭或者军械的外快,甚至与海盗暗通款曲的分润。谢保洪性格刚直,不善也不屑钻营此道,上司捞钱时自然也不会分润于他,因此虽居要职,实则家境清寒,养活一家老小颇为艰难。当听闻远在四川的第四十巡防营愿以五百两白银的年薪,且承诺足额按时发放,聘请炮舰教官时,他几乎未多犹豫,便辞了那有名无实的三副之职,携家带口,千里迢迢溯江入川,前来投奔。
对于奥斯顿这样的外籍专家,陈静轩以礼相待,安排通译,生活起居皆按洋人习惯尽力照顾。而对于谢保洪这样科班正途出身的海军专业人才,他更是发自内心的敬重与渴望,当即吩咐后勤处务必妥善安置其家眷,选取清净院落,一应生活用度皆从优配给。
“谢先生肯屈尊来此僻壤,教导我这些旱鸭子,实乃静轩与全营之幸!日后水师筹建、江防整饬,全赖先生鼎力!” 陈静轩执礼甚恭。
谢保洪见这位年轻统领态度诚恳,毫无武夫骄矜之气,且言谈间对海军建设似有真知灼见,非纯粹附庸风雅或一时兴起,心中块垒稍解,抱拳还礼:“陈统领言重了。保洪别无所长,唯这驾船弄潮、操炮测距的微末之技,或可一用。蒙统领不弃,自当竭尽所能。”
教官到位,训练便可系统展开。此前江巡连那三艘改装炮艇的操作维护,多依赖从上海船厂随设备来的几名技工兼带指导,他们虽懂机械结构与维修,于专业的航行驾驶、舰队战术、枪炮操演却非所长。如今有了奥斯顿与谢保洪,陈静轩立即下令,依托沱江大营码头及江巡连现有基础,正式开设水手训练班。
训练班面向全营及地方招募学员。首要条件是识字,优先从资阳中学堂的毕业生或高年级学生中遴选,同时也招募沿沱江两岸熟悉水性的青壮渔民。学员被分为三个专业班次:
驾驶班:由奥斯顿与谢保洪共同执教,主要学习内河航行规则、航道辨识、水文气象、舰艇操纵、编队航行、简易海图作业等。
轮管班:由谢保洪与船厂技工联合教学,学习蒸汽机基本原理、日常维护、故障排查、锅炉操作、传动系统保养等。
枪炮班:由奥斯顿与炮营选派优秀炮手军官任教,学习舰载武器的结构、保养、瞄准、装填、射击诸元测算,以及舰上火力配系与协同。
此外,还特别聘请了资阳中学堂的英语、数学、物理教师前来兼职授课,讲授基础航海英语、几何三角、简单力学等文化理论知识,以夯实学员基础。
对于江巡连现有的百余名水手及,则开设短期轮训速成班,分批离岗参加强化训练,以期尽快提升整体水平。
然而,此番借调中学堂教师,却惹得学监伍鋆颇为不满。之前陈静轩以协助技术工作为名,将学堂里两位理科教员周先生、李先生借去军械所帮忙,结果二人一去不复返,如今周先生更成了军械处的负责人,李先生也成了技术骨干。眼见陈静轩又来借人,伍鋆难免担心学堂师资被不断抽空,影响正常教学。
陈静轩闻讯,不敢怠慢,立即备下几份厚重的礼物,亲自登门拜访伍鋆。
“伍学监息怒,” 陈静轩笑容可掬,姿态放得极低,“此番借调先生,实为筹建水师训练班,迫不得已。静轩深知学堂育人乃百年大计,绝无觊觎师资、动摇根本之意。借调期间,薪俸由营中加倍支付,且静轩在此保证,绝不让先生们有去无回,待训练班步入正轨,或寻得替代人选,定让先生们重返讲堂。”
他见伍鋆脸色稍霁,继续加码:“此外,为弥补学堂,也为我营与地方长远计,静轩承诺:日后我营军械所、制衣厂、糖厂、酒厂、乃至蒲议长正在筹建的洋火厂,凡有招募需求,必优先录用资阳中学堂品行端正、学业优良的毕业生!巡防营文职、司书、测绘等岗位,亦向学堂学子敞开。如此,既解了学子出路之忧,亦能为地方留住人才,更可助学堂声名远播,吸引更多俊彦来学。不知学监意下如何?”
伍鋆捻须沉吟。他虽有些清高迂阔,却并非不通世务。陈静轩开出的条件,可谓极有诚意。学堂学生出路,一直是他心头大事。如今陈静轩麾下产业众多,待遇优厚,若能创建稳定输送渠道,对学堂声誉与发展确有大利。况且,陈静轩如今在资州如日中天,与之交好,于学堂只有好处。
思及此处,伍鋆脸上终于露出笑意,指了指陈静轩:“你呀总是有这些道理。也罢,为国储才,不分学堂行伍。既然是为筹建水师、巩固江防之正事,老夫便允了。只是切记诺言,不可耽误先生们授课根本,更需善待我学堂出去的子弟!”
“一定!一定!” 陈静轩连忙保证。
一老一少,相视而笑,各取所需,芥蒂尽消。
于是,水手训练班在沱江之畔正式开课。白日里,江面可见小型舢板在教官指导下练习操舵、测速、编队;码头空地上,学员们围着黑板学习理论,或在分解的炮栓、轮机模型前琢磨;夜晚,营房内灯火通明,多是补习文化课的景象。奥斯顿严谨刻板,谢保洪经验老到,二人教学风格互补,加上其他教员的辅助,训练班很快步入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