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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老吏谋局(1 / 1)

几日的走访察看,赵世庸将陈静轩在资阳的基业大抵摸了个轮廓。这晚,陈静轩特意在军营设了一席简单的夜酌,几样川中常见的下酒菜:凉拌卤猪耳切得薄而均匀,后勤处专门设置的熏房熏制的腊肉香肠油亮喷香,油炸花生米金黄酥脆,另有一碟泡菜,一壶温好的资阳酒厂出的烧酒。没有外客,只有一老一少对坐。

几杯酒下肚,驱散了夜晚的微寒,气氛也越发随意起来。赵世庸搁下酒杯,手指轻轻敲击著桌面,沉吟道:“静轩,这几日看下来,你于军伍一道,确是下了苦功,也有章法。老夫于此是外行,便不多置喙。只是有几处关节,关乎根本,老夫倚老卖老,不得不提点一二。”

陈静轩连忙为赵世庸斟满酒,正色道:“赵叔请讲,静轩洗耳恭听。”

赵世庸缓缓道:“其一,便是你那‘军票,此制便利营中,勾连商户,固是妙招。然则,私印钞券,流通地方,形同另立钱法,此乃朝廷大忌,律有明禁。你如今手握数千劲旅,盘踞资州,已成川中不容小觑之势,故而督抚暂且容忍,甚至默许。然则,这一切的根基,在于你有实力,且有用。若有一日,你这实力动摇,或于大人们眼中无用了” 他摇摇头,未尽之意不言自明。

“其二,裁留地方厘金税款,虽以剿匪损耗、乱兵劫掠等名目遮掩,终非长久之计。不按陆军部定章,肆意扩编营伍,更是授人以柄。如今赵尔丰、赵尔巽二位大人或可为你遮挡一二,然官场风波,瞬息万变。老夫随锡制军(锡良)多年,深知高位者眼中,没有永远的心腹,只有永远的利益与权衡。你能倚仗的,终究是自己手中这柄刀,是否够快、够硬,是否让人不敢轻动,又让人不得不用。”

陈静轩默默点头,这些隐患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此前更多专注于军事扩张,且势如骑虎,不得不为。赵世庸这番剖析,更显老辣透彻。

“其三,” 赵世庸话锋一转,语气略带凝重,“你于革命党之态度,是否过于酷烈了些?朝廷如今尚且知道搞些新政、立宪的幌子,安抚士林,笼络新学之人。那些革命党,行事虽偏激,然其中不乏热血青年、留洋才俊,势力更是渗透在各级衙门、新军、巡防营、会党之中。即便不喜其道,何妨虚与委蛇,至少莫要结下死仇,不留丝毫转圜余地?行事太刚,易折啊。”

“其四,” 他继续说道,指向更广处,“你目下之根基,过于偏重军伍。于地方之控制,除却截留厘金、促进兴办几处实业外,几乎再无深入。田赋、刑名、教化、赈济、河工、乃至乡里保甲、士绅舆情,你涉足几许?如今朝廷威权尚在,府县衙门运转,故似无碍。咸鱼墈书 耕新罪全然则时局动荡,大变在即。老夫在关外,见日俄虎视,朝廷疲敝;归途中,闻各地民变、会党、乱兵之事日增。倘若有一日,朝廷号令不行,州县崩乱,你这数千兵马,真能控住资州偌大地盘?军伍为锋刃,地方方为柄鞘。无柄之刃,再利也难久持,易伤己身。”

一番话,条分缕析,将陈静轩看似红火的局面下潜藏的危机与短板,尽数点破。陈静轩听得背心微汗,既是警醒,更是庆幸。他起身,对赵世庸深深一揖:“先生金玉之言,振聋发聩!静轩年少孟浪,只顾埋头扩军强武,于这些根本大计,思虑确有不周。非先生指点,几陷危局而不自知!”

他保持躬身姿态,恳切道:“先生所见,正是静轩最大软肋。军务繁杂,已耗去静轩大半精力,于地方治理、官场周旋、长远谋划,实在力有未逮,更乏精通此道之人才。先生宦海沉浮数十载,深谙其中三昧,今日既来,实乃天助静轩!恳请先生不吝赐教,助静轩补此短板,稳固根基!” 言辞真挚,几近恳求。

赵世庸抚须沉吟片刻,方缓缓道:“老夫既已决定留此,自当尽力。只是,需有个名目,也好行事。”

二人重新落座,细细商议。最终定下:赵世庸挂名第四十巡防营参谋长,然不直接插手军事训练、作战指挥等具体军务,其职责主要在于赞画营务,联络地方,协理外联。凡涉及与资州、乃至省内各级文官衙门打交道、协调地方政务、处理士绅关系、筹谋长远规划等事宜,皆由赵世庸统筹负责。陈静轩赋予其相应许可权,并可调用营中部分资源,如情报处信息、军纪队人员、后勤处资源、财务处钱财协助执行等。

参谋长一职,名头响亮,许可权清晰又不过于招摇,正合赵世庸身份与作用。

赵世庸重返四川、且入幕资阳陈静轩麾下的消息,自然瞒不住,迅速在川中官场传开。他虽然无品无级,但作为前任总督锡良身边多年的亲信幕僚,其分量岂是寻常师爷可比?锡良曾任四川总督,在川旧部、门生故吏不少,许多现任官员即便未直接打过交道,也久闻其名。如今赵世庸倦游归乡,竟被一个小小的巡防营统领聘为参谋长,着实令人惊讶。

很快,拜访的帖子便如雪片般飞来。先是资阳本地的知县、县丞、典史、教谕等,接着是资州直隶州下辖内江、仁寿、井研等县的知县、州判、学正,连新任资州知府高少农,也特意择日,轻车简从,亲自来到沱江大营拜访赵世庸,言辞间颇为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对前辈的敬重。更出乎意料的是,邻近潼川府的官员,闻讯后也有派人或亲自前来问候致意的甚至三台县的知县直接邀请赵世庸回乡养老,并表示愿意协助置办宅邸。

赵世庸一改往日跟随锡良时的深居简出,对于这些来访,几乎来者不拒。或在营中专门布置的雅致客室,或在资阳城内新安置的宅邸花厅,他总是和颜悦色地接待,叙旧、问政、谈论时事,言语得体,让人如沐春风。话题自然常常引到陈静轩身上,赵世庸总是不失时机地称许陈统领年轻有为,实心任事,练兵安民,乃川中栋梁,又言自己老朽归乡,蒙其不弃,挂个虚名,略尽绵薄,也是为桑梓安定出一份力。态度恳切,推许之意溢于言表。

这番做派,令前来拜访的官员们心中暗自掂量。以往想通过赵世庸在总督面前递句话,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塞多少门包,如今却能得他亲自接待,还如此不遗余力地为陈静轩扬名、铺路。这陈静轩,究竟给了赵世庸多大的好处,或是许下了何等前程,竟能让这位见过大风大浪的老幕僚如此倾心相助?

连远在拉萨的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得知消息后,也颇为诧异。赵尔丰本是锡良一手提拔,与赵世庸算是旧识。他没想到赵世庸退休后竟会去帮陈静轩,但转念一想,陈静轩本就算是自己一系,如今又得赵世庸这等精通官场规则、人脉广泛的老吏辅佐,无疑是如虎添翼,根基将更为牢固。这对他赵尔丰而言,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好事。于是,他也命在成都留守的亲信,备了一份不轻的礼物,专程送到资阳,祝贺赵世庸归乡颐养,兼佐贤才,姿态做得十足。

一时间,第四十巡防营资阳大营门前,车马轿舆络绎不绝,冠盖云集。原本肃杀的军营辕门外,竟平添了几分官场往来的热闹与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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