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小吏通报后就躬身退去了,陈静轩定了定神,伸手轻轻推开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一股混合著陈年书卷、高级熏香与淡淡茶气的味道迎面而来。室内光线明亮,陈设典雅而肃穆。两张黄花梨太师椅上,坐着两人。上首一人,年约六旬,蓄著修剪整齐的短须,身着常服,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正是四川总督赵尔巽。侧首相陪的,便是自打箭炉赶回的赵尔丰,他神色略显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陈静轩不敢怠慢,疾步上前,在距离数步处立定,抱拳躬身,声音清晰而恭谨:“标下四川第40巡防营统领陈静轩,拜见制台大人!拜见赵大人!”
“免礼。” 赵尔巽的声音平稳而温和,他抬手虚扶,“赐座。”
“谢大人!” 陈静轩又行一礼,这才在靠门边的一张圆凳上侧身坐下,腰背挺直,目不斜视。
赵尔丰看着他这副标准而谨慎的军姿,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赵尔巽道:“二哥,如何?我举荐的这位后生,可还入得了眼?”
赵尔巽的目光在陈静轩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赞许:“嗯,精神饱满,目光清澈,与寻常巡防营那些暮气沉沉、老于油滑的武官相比,确是一股清流,让人耳目一新。” 他话锋一转,直接问道:“陈静轩,听闻你是四川武备学堂正科毕业,且成绩优等?”
“回大人,标下确是武备学堂第三期毕业,侥幸名列前茅。” 陈静轩恭敬回答。
“既如此,为何当年未接受官派赴日留学,也未如你多数同窗那般,进入新军任职?” 赵尔巽的问题看似随意,却暗含深意,“莫非是对朝廷时局心怀不满,另有所图?”
这个问题颇为尖锐。陈静轩心头一凛,知道这是正式的“考校”开始了。他立刻起身,垂首答道:“大人明鉴!标下绝无此意!当年毕业之际,家中突遭横祸,资阳老家遭土匪袭击,先父不幸罹难。标下身为人子,悲痛欲绝,守孝尽哀乃人伦大本,故而未能应选留学,也婉拒了新军初建时的征调。后来见家乡匪患未靖,百姓惶恐,遂变卖家产,招募乡勇,创办团练,初衷唯‘保境安民’四字而已。至于接手资阳巡防营” 他将当初巡防营闹饷为祸、知县求援、自己率团练镇压,继而因防务空缺不得不顶上等经过,简洁清晰地陈述了一遍,末了道:“一切皆因时势所迫,顺势而为,绝无半点不臣之心!标下所作所为,天地可鉴,皆是为了地方靖安,不负朝廷,不负乡里!”
赵尔巽和赵尔丰其实早已通过各自渠道,将陈静轩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否则也不会破格提拔,更不会在此刻郑重召见。今日这番询问,与其说是调查,不如说是赵尔巽对这位被弟弟极力推荐的年轻将领,进行一次面对面的观察与定性。他要看的,不仅仅是陈静轩的口才与反应,更是其态度、气度与心性。
听完陈静轩坦诚而条理分明的回答,赵尔巽脸上并无特别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坐下。接着,他顺着陈静轩提到的巡防营闹饷话题,继续问道:“你既在武备学堂学习了新式带兵之法,现在又在地方带兵,与巡防营打过交道,以你之见,如今省内各处巡防营,症结何在?为何多不堪用?”
这个问题涉及到对现有武装力量的评价,需要谨慎。陈静轩略一思索,决定实话实说,但措辞力求客观:“回大人,标下以为,现今巡防营,多由旧日绿营或地方防勇改编而来,虽换其名,未换其实。积弊已久,兵员多为挂名吃饷,实际员额短缺严重;粮饷发放层层克扣,时常拖欠,士卒难以安心操练;将弁多因循守旧,缺乏新式军事训练,战术战法陈旧。加之营伍之中,江湖习气、帮会渗透亦不鲜见。如此种种,导致多数巡防营军纪涣散,装备落后,训练荒废,遇有小股土匪尚可应付,若真遇强敌或需大规模机动作战,则力有不逮,难当大任。”
这番分析,直指要害,毫不避讳,也印证了赵尔巽兄弟二人平日掌握的情况。赵尔巽听着,心中不禁暗叹。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有实战功绩,对军务弊端也看得清楚,说话虽直接,却无一般年轻官员好高骛远或愤世嫉俗的毛病,更难得的是,他并未趁机攻讦同僚以显己能,只是就事论事。在如今这世道,稍有点抱负和见识的年轻人,要么醉心革命党的激烈言论,要么汲汲于钻营升官,像陈静轩这样既能做事、又显得本分的,确是凤毛麟角。
赵尔巽沉默片刻,终于切入今日召见的正题。他缓缓道:“静轩,你可知老夫今日为何急召你前来?”
“标下不知,请大人示下。” 陈静轩再次起身。
“坐下说话。” 赵尔巽摆摆手,“尔丰多次向我举荐你,言你忠勇可嘉,治军有方,是难得的人才。老夫观你言行,察你功绩,也觉尔丰所言非虚。如今朝廷时艰,地方多事,四川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他看了一眼赵尔丰,后者微微点头。赵尔巽继续道:“别的不说,单是这巡防营,全省号称六十余营,每年耗费钱粮无算,然真能倚为臂膀者,寥寥无几!其中更不乏与哥老会、甚至与革命乱党暗中勾连之辈,名为官军,实为隐患!新军呢?三十三协名为川军,实则多为北洋陈宦把控,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老夫这个总督,调遣起来亦不顺畅!眼下真正能放心调用、且战力可靠的,唯有尔丰的边军,然边军要镇守川藏门户,应对藏地变乱,分身乏术!”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陈静轩身上,语气加重:“老夫手头,缺一支既能镇得住地方、又绝对忠诚可靠的队伍!你陈静轩,有才干,有战绩,更难得的是,根底清楚,心思踏实,不像那些整日把救国救民挂在嘴边、实则包藏祸心之徒!”
陈静轩听到这里,心中已然明了,立刻起身,肃然道:“标下蒙大人赏识,感激涕零!但有所命,静轩万死不辞,定为大人分忧!”
“好!” 赵尔巽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年轻人,有担当!不过,你年纪尚轻,资历亦浅,如今已是统领之位,已然破格。外间非议,说你幸进、说你养私兵者,并非没有,是老夫与尔丰替你压了下去。”
他话锋一转,透著不容置疑的威严:“既然你愿意做事,肯为朝廷出力,那老夫便再考校你一番,也给你一个立稳脚跟、堵住悠悠之口的机会!整顿巡防营,就从你身边开始!” 赵尔巽沉声道,“接下来,总督府会行文,将驻防仁寿和井研的巡防营,一并划归你的第40巡防营节制管辖!”
陈静轩心中一震。仁寿、井研两县与资阳毗邻,此令一下,他的实际控制范围将瞬间扩大数倍!
赵尔巽的声音带着冷意:“据报,这个营的管带,与乱党关系暧昧,营中风纪败坏,空额严重,几成藏污纳垢之所!老夫不管他们是真革命党,还是借乱党名头自肥的蠹虫!交给你了!是剿是抚,是整是散,由你全权处置!老夫只要结果,要两支听话、能用的兵!手段可以灵活,但记住,不要闹出太大乱子,惊动省城,让那些言官找到攻讦的借口即可。你可能办到?”
这简直是赋予了他生杀予夺、先斩后奏的极大权力!同时也将一块烫手山芋和潜在的巨大风险,一并抛给了他。
陈静轩没有任何犹豫,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标下领命!定不负总督大人与赵大人重托!必为朝廷整肃营伍,清除败类!”
“起来吧。” 赵尔巽满意地点点头,“如果此事办好了,我自然会重用,如果办砸了,那自然有国法处置。至于所需公文、关防,稍后自有吏员与你办理。记住,放手去做,但需谨慎持重。老夫,等著看你的手段。”
从总督府那间充满威压与机遇的签押房出来,初夏的阳光刺得陈静轩微微眯起了眼。街道上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依旧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在心头萦绕。总将两个邻近县的巡防营直接划归他节制,并默许他用“非常手段”整顿,这其中的意味,远不止是简单的官职提升或任务派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