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裹挟著冬日的寒风，掠过沱江两岸。然而，寒意却被资阳城内外的喜庆与忙碌冲淡了不少。又是一年春节将至，对于已经成为“四川第40巡防营”的将士及其家眷而言，这个年关，因循旧例，更添了几分实在的暖意。
早已更名为巡防营后勤处的原团练后勤处，提前数月便开始筹备。堆积如山的米面、成扇的猪肉羊肉、整匹的结实棉布、甚至还有从糖厂订制的红糖块，被分门别类，打包整齐。这一次，负责运送的不再是临时抽调的人手，而是已经初具规模的辎重连。马车队按照名册，穿梭于资阳城乡，将这些年货一份份送到每位士兵家中。即便是家在外县甚至外府的士兵，后勤处也设法联系了往来商队，支付些许脚钱，托他们将包裹着浓浓情义和东家心意的年货捎带回去。这项团练初建时的举措，如今已成为凝聚军心很有效的措施。
与往年相比，回龙场大营和陈静轩老宅的门槛，在这个年关显得格外热闹。前来拜年、送礼的人明显多了起来。不过，细心观察便可发现，除了那些嗅觉灵敏、指望靠上大树的商人外，官方层面，多是县衙里的书办、典史、税课司吏等中下层官吏，真正的府州高官，并无一人亲至。这种微妙的情形，陈静轩心中有数，面上却一如既往地从容接待。
宋国祥是在腊月二十六这天来的，提着一盒上好的点心，满面红光。糖厂“蜀兴”的招牌，如今在资阳乃至整个川省都已叫响。
“静轩兄，给你拜个早年！”宋国祥拱手笑道，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信封，推了过去，“这是糖厂今年的分红，你那份。”
陈静轩接过，抽出一看，竟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他微微蹙眉：“国祥兄，这按我两成的股，糖厂今年盈利能有五万两？据我所知，初创之年，恐怕不易吧？”
宋国祥笑容不变，解释道：“按理是没这么多。不过，静轩兄你的巡防营，日常采买，还有这次置办年货，可是从我这里买走了不下几万斤糖。这份情谊，宋某记在心里。多的，就当是慰劳营中辛苦的弟兄们了。没有你和巡防营镇著，我这糖厂哪能开得如此安稳顺当？”
陈静轩将银票放在桌上，手指轻轻点了点：“国祥兄的心意，我领了。你我是同窗，又共事一桩实业，情分归情分，生意归生意。糖厂上下几百口人要吃饭，要发展，该算清楚的账还得算。这次我便厚颜收下，下不为例。如何？”
宋国祥见他态度诚恳，并非虚伪客套，心中更添敬重，连声称是。
紧接着到来的是郑老板一行人。这位昔日的大烟商人，如今似乎也在努力洗刷过往，寻求新的出路。他领着本地几个同样面临转型压力的同行，给陈静轩拜年。“陈统领，给您拜年了！祝您步步高升，前程似锦！”郑老板满脸堆笑，寒暄过后，切入正题，“我们从糖厂宋老板那儿听说，制糖剩下的糖蜜，是酿酒的好原料。我们几个琢磨著，那害人的买卖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朝廷法令也越来越严。不如我们也学宋老板，凑笔钱，从洋行买机器，从外面请师傅，正正经经开个酒厂！您看”
陈静轩闻言，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郑老板能有此心，实乃明智之举！弃暗投明，经营正道，利己利民，这才是长久兴旺之道！此事我必支持！若有需要巡防营行个方便、或是在地方上协调之处，尽管开口。
得到陈静轩的首肯，郑老板等人喜不自胜。陈静轩顺势提议：“另外，我还有个想法。如今禁烟是大势，但总有人深受其害，难以自拔。不如由我牵头，诸位也出份力，咱们在城外寻个僻静处，建一座‘戒烟所’，聘请医士，帮助那些愿意戒除烟瘾之人。一来是善举，二来，也算是诸位与过往做个了断，博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声。如何？”
这个提议有些出乎郑老板等人意料，但细想之下，确是高招。既能洗刷污名，又能讨好陈静轩和地方士绅，花费也不算巨大。几人交换眼色后，纷纷慷慨表态，愿意出资。
陈静轩也并非只在家中坐等拜年。他换了身便服，带着精心准备的年礼，先去拜访了资阳县令张大人。尽管他现在的官衔品级已然在知县之上，但地方政务、税粮协济、治安联防等事，仍需知县衙门大力配合。张知县见陈静轩亲自登门，且礼数周到，心中那份因对方权势日重而产生的些许隔阂与不安，顿时消散大半，嘴上连连说著“折煞下官”、“愧不敢当”，心里却是十分受用。
随后，陈静轩又去了官立中学堂，拜访学监伍鋆。他真诚感谢伍鋆及学堂在过去一年中对巡防营，尤其是对军械所的支持。伍鋆捻须笑道：“静轩不必客气。周、李二位先生如今在你那里做得风生水起，学堂的课倒像是他们的‘兼差’了。不过，能学以致用，造福地方，老夫乐见其成。” 两人相谈甚欢，陈静轩再次承诺，将继续支持学堂建设，并优先录用优秀毕业生。
最沉重的拜年，是前往那些阵亡和重伤士兵的家中。陈静轩带着丰厚的年货和慰问银，挨家探望。在阵亡士兵家中，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他深深鞠躬，无言良久；在两名因重伤退伍、如今被安置在昭忠祠的士兵家里，他仔细询问他们的生活、身体状况，叮嘱有困难一定要找营里。这些举动，经由士兵和家属之口传开，比任何激昂的训话都更能凝聚人心。
除夕当天，喧嚣忙碌告一段落。陈静轩终于回到了回龙场老宅。与外面的喜庆热闹相比，这座宅院显得有些空旷冷清。柳娘早已指挥下人将宅子里外打扫一新，贴上了春联窗花，准备了极其丰盛的年夜饭。但偌大的饭厅里，大大的餐桌旁，只坐着陈静轩、柳娘和玉娘三人。
看着满桌佳肴和略显寂寥的场面，陈静轩忽然道：“柳姨，让大家都别忙了。李叔、王妈、还有前院的护卫兄弟们，都叫进来，一起过年！人多，热闹！”
柳娘愣了一下，眼中泛起感动的泪花，连忙应下。很快，宅子里所有的长工、婆子、护院，都被招呼进来，忐忑又兴奋地围坐在加长了的大桌旁。陈静轩起身，简单说了几句感谢一年辛苦、同享佳节的话，便让大家随意。这顿前所未有的“团圆饭”，吃得格外温馨热闹，也让这些下人对东家的忠诚达到了顶点。
席间，柳娘借着添汤的功夫，委婉地对陈静轩低声道：“静轩，过了年，你就二十三了。老爷去得早，我这当姨娘的，少不得要多句嘴。这终身大事也该思量思量了。若是有中意哪家的好姑娘，你不好意思说，我去请媒人。”
陈静轩闻言，放下筷子，温和但坚定地说：“柳姨，您的心意我明白。只是眼下营中事务千头万绪，扩编整训，诸事未定，我实在分不出心思想这些。再说，也未曾遇到合心意的人。此事，暂且不急。”柳娘见他态度明确，知道多说无益，只好轻叹一声，不再提及。
喧嚣散尽，夜色已深。陈静轩回到自己房中，屋内炭火正旺，驱散了寒意。一只盛满热水的柏木浴桶早已备好，蒸腾着白色水汽。他褪去衣衫，浸入温热的水中，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半年的奔波、算计、杀伐，以及年关前后的人情往来，积累的疲惫似乎在这一刻随着热水漫过周身，缓缓释放。
正当他心神放松，几欲睡去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缕寒风随之卷入。
陈静轩睁开眼，透过氤氲的水汽，看见玉娘端著一碟干果和一杯热茶，低着头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棉袄，发髻梳得整齐，脸上薄施脂粉，却难掩眼角细纹和那份小心翼翼的忐忑。自被他接回资阳，先是忙于军务，后又远征半年，陈静轩几乎未曾与她独处，更无肌肤之亲。玉娘心中早已从最初的期盼，渐渐变为失落与惶恐，只道是自己年老色衰，再也入不得他的眼。今夜，她鼓足勇气，想再试最后一次。若他仍无意，她便彻底死了心，安安分分在制衣厂做事，了此残生也好。
四目相对，陈静轩看到了她眼中的紧张、哀怨，还有一丝决绝的媚意。积压了许久的精力与某种躁动，在这一刻被点燃。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她伸出手。
玉娘身子微微一颤，随即领会，反身轻轻掩上房门，插好门闩。她走到桶边，还未将手中托盘放下，陈静轩已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带着淋漓的水珠，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窗外，不知谁家燃起了守岁的爆竹，噼啪作响，映着窗纸明灭不定。旧的一年，就在这混合著疲惫、温情、欲望与隐约硝烟气的复杂气息中，悄然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