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资阳巡防营川边战功的正式表彰与后续安排,如同石沉大海,迟迟没有确切消息从省城传来。陈静轩本人对此倒不甚焦急,他更看重手中实实在在的兵力、地盘与财源。升迁固然好,但若是将他调离经营日久的资阳,失了根基,那才是得不偿失。他按部就班地推进著整编与扩军计划,将招兵、训练、建制调整等事务抓得扎扎实实。
然而,资阳县令张知县却显得比陈静轩还要着急几分。于公,本县子弟立下军功,他这父母官脸上有光,政绩考评也能添上一笔;于私,陈静轩地位越稳固,对他这县令而言,无论是维持地方安宁还是某些不便明言的进项,都更为有利。他私下遣人多方打听,终于摸到了一些风声。
这日,他寻了个由头,来到沱江大营拜访陈静轩,屏退左右后,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关切与忧虑混杂的神色:“静轩啊,你此番立下大功,按理说嘉奖早该下来了。如今迟迟未有动静,老夫也替你着急,私下托人打听了一番”
他略作停顿,观察著陈静轩的神色,继续道:“省城里头,如今有两派争执不下。一派是新军那边的,看中了你武备学堂的出身和这支队伍的战力,想将你并过去;另一派是巡防营的老人,觉得你该留在巡防营体系内。这两边相持,便耽搁了。”
陈静轩默默听着,不置可否。
张知县凑近了些,声音更低了:“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另有一桩麻烦有人向总督衙门,递了密禀,参劾你养私兵!”
陈静轩眉头微微一挑。
“说你是借着团练和巡防营的由头,私下蓄养兵马,人数远超核定员额,此其一;控制本地厘税,截留款项以充军资,此其二;更甚者,私自雇佣工匠,开厂设坊,制造火器军械,图谋不轨,此其三!” 张知县语速加快,“还好,听说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赵大人得知后,极力为你辩驳陈情,言明你部客军助战之功,总督大人似乎也暂未深究。否则只怕查办的委员,早已到了资阳了!”
陈静轩心中冷笑,这些罪名,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如今时局动荡,各地办团练、练新军,哪个不是变着法儿扩充实力?只要不明著造反,上官多半睁只眼闭只眼。但这确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刀,若真被有心人揪住不放,也是个麻烦。
他面上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丝“委屈”与“愤慨”,对张知县拱手道:“多谢县尊大人告知!静轩所作所为,天地可鉴,无非是为了保境安民,使乡梓免受匪患兵灾之苦!此番远赴川边,更是以客军身份,不计粮饷匮乏、死伤颇重,为朝廷平乱!若如此忠心,反要遭小人构陷,那不仅寒了静轩之心,更是寒了营中上千追随静轩、为朝廷流过血的弟兄们的心!真到了那时,人心涣散,生出些不忍言之事,静轩恐怕也难以向朝廷交代了!”
这番话,软中带硬,尤其是最后几句,几乎等于明示的威胁。张知县听得心中一凛,背上渗出些冷汗。他干笑两声,连忙安抚:“静轩言重了!言重了!赵大人既肯为你说话,总督大人亦未深究,此事想来便有转圜余地。本官只是提醒,提醒而已。” 他心中却暗自嘀咕:这陈静轩,莫非真有拥兵自重之心?可看他平日里对革命党手段狠辣,又不似革命党那般人物,真是个看不透的狠角色!
送走心思复杂的张知县,陈静轩脸上那点委屈立刻消失无踪,眼神变得冰冷。他唤来唐明德,低声吩咐:“去查查,那些不利的流言,最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背后是谁在指使。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
他并未过多纠结于此,依旧将主要精力投入到新兵的招募与训练中。回龙场新兵营里,杀声震天,一切都按他的规划稳步推进。
直到这天,张知县再次来到回龙场军营,这次他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喜气,身边还跟着一位身着官服、气度沉稳的中年文员,以及一个让陈静轩颇为意外的人,捷成洋行的经理穆勒。
“静轩!恭喜!贺喜啊!” 张知县老远便高声笑道,疾步上前。
陈静轩迎出,面露疑惑:“县尊大人?您这是何意?”
“来来来,我先引荐,” 张知县侧身介绍那位文员,“这位是总督府督练公所的刘司书,特来传达上谕!穆勒先生嘛,听闻静轩你高升在即,定要随同前来祝贺,真是有心了!”
陈静轩心中疑窦更甚,面上却礼数周全,将众人请入营房。
刘司书不苟言笑,直接从随身的公文袋中取出一份盖著鲜红总督关防大印的委任文书,郑重宣读。内容不长,却让陈静轩听得一愣。
“委任陈静轩为 四川第40巡防营统领”
四川第40巡防营?这是个什么编制?巡防营的番号向来按路、按府编排,这“第40营”的序号,显得不伦不类,全然不符合常例。
刘司书似是看出他的疑惑,收起文书,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解释道:“陈统领勿疑。此非常例之设,正显上峰对统领之格外器重!此议,乃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赵大人一力促成,并在总督大人面前力保。非但赵大人对统领青睐有加,总督大人闻知统领川边战绩与治军之能,亦颇为赏识。”
他顿了顿,从怀中又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双手递上:“此乃赵大人给统领的亲笔信,吩咐下官务必亲手交予统领。”
一旁的张知县眼见此景,心中更是震惊不已。赵尔丰不仅力保,竟还有亲笔密信直达!这陈静轩在赵尔丰心中的分量,恐怕远超自己想象!他暗自庆幸自己平日对陈静轩还算客气,同时下定决心,日后更要小心维系这层关系。
陈静轩谢过刘司书,接过密信,走到一旁拆阅。信纸上是赵尔丰那熟悉的刚劲字迹。信中,赵尔丰并未过多寒暄,直指核心:
“静轩如晤。此番委任,看似突兀,实有深意。川中新军,名为朝廷经制之师,实多为陈宧以北洋旧部为骨架把控,川籍军官备受排挤,日久恐生变。制军早有整顿之意,然投鼠忌器,且需倚重其御外。巡防营体系,积弊已深,盘根错节,若将你贸然置于其中,非但难以施展,反易遭倾轧。”
“故,特设此‘第40巡防营’,直属督练公所,不隶于原有各路。望你借此名目,放手整军,精练士卒。制军之意,是欲以你部为基干,将来与三十三协合并,筹组 陆军第18镇,以平衡新军内部势力,渐收兵权。此乃长远之图,望你深体上意,不负厚望。所需枪械粮饷,可依例申领,余自当尽力周全。”
看完信,陈静轩心中豁然开朗,同时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这看似突兀的升迁,背后竟是总督与赵尔丰针对新军势力的一次长远布局,自己这支队伍,被选中作为了一枚关键的棋子,或者说,一把未来的刀。风险与机遇,都前所未有地放大了。
他将信小心收好,回到众人面前,脸上已换上感激与沉稳之色,向刘司书与张知县郑重道谢:“承蒙总督大人、赵大人厚爱,委以重任,静轩惶恐,唯有竭尽全力,练好兵,不负上官期望!有劳司书大人、县尊大人亲自前来宣示,静轩感激不尽!” 说话间,早已备好的两张银票,已不著痕迹地分别滑入刘司书与张知县的袖中。
二人触手知意,脸上笑容更盛,又说了些勉励祝贺的话,便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
营房中,只剩下了陈静轩与笑吟吟的穆勒。
“亲爱的陈,哦,现在应该称您为陈统领了!” 穆勒夸张地张开双臂,“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一个营的统领,和之前管带可大不相同了!您需要扩充的军械、被服、甚至更大规模的订单,我们捷成洋行,随时为您提供最优质的服务!”
陈静轩看着他,知道这洋经理绝不只是来道喜那么简单。他微微一笑,伸手示意:“穆勒先生,请坐。我们,慢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