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泸定桥,队伍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铁索桥那头尚存几分朝廷王化的余温,有巡检司盘查,有关税收取,而桥这边,山势更加险峻,道路在悬崖与激流间蜿蜒,随着队伍的前进,人烟更少,显得更加慌乱。
随行的边务收支局司事和司书生,神情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再无前段路程的从容,目光不时警惕地扫视著道路两侧幽深的山林和嶙峋的巨石。尽管按照计划,从泸定桥到打箭炉只剩三天的路程,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已然笼罩了整个队伍。
陈静轩不敢怠慢,立刻让陈石头传令下去:全军进入临战状态,斥候前出的时候小心点,加倍警戒,行军间距缩短,所有士兵枪弹上膛,严禁喧哗。
第一天的行程在极度紧张的氛围中度过,所幸有惊无险。傍晚时分,队伍终于抵达了计划中宿营的台站。这所谓的台站,不过是几间以石块垒砌、略显坚固的平顶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凉的山坳里,平日里并无人驻守,只为往来官差和运输队提供一个勉强遮风避雨的落脚点。
抵达后,运输物资的牦牛群被乌拉娃们熟练地驱赶到住屋旁的背风处看管。陈静轩与陈石头不敢有丝毫松懈,立刻勘察地形,布置防务。他们将三个连以台站为核心,呈犄角之势分布在周围的高地与关键路口。陈静轩严令:所有士兵分为三班,轮流值夜,人不解甲,枪不离身。各连配备的重机枪,全部抬上预设的制高点,连夜构筑了简易的机枪掩体。
藏区的夜晚,寒气刺骨,绝非内地可比。尽管从资阳出发时,所有人都带足了棉衣毛毯,在雅州也已换上,但此刻,那点御寒之物在高原夜风的侵袭下显得如此单薄。不值夜的士兵们裹紧一切能裹的东西,挤在一簇簇篝火旁,靠着火焰的微光和对家乡的思念抵抗严寒。炊事班熬煮了滚烫的肉粥,里面特意加入了在化林坪换来的酥油和切碎的肉干,这已是此刻能提供的最大慰藉。
随着海拔不断攀升,高原反应也开始无情地袭扰这支来自盆地的军队。头疼、眩晕、呼吸困难,不少士兵面色苍白,靠着意志力强撑。陈静轩穿行在士兵中间,一面查看情况,一面许下承诺:“弟兄们再坚持坚持!等回了资阳,我给大家发双饷,摆三天流水席,好好犒劳大家!” 话语虽能提振些许士气,却无法驱散身体的不适,已有数名反应严重的士兵无法站立,只能由战友用临时扎成的担架抬着前行。
上半夜,陈静轩亲自带队,巡视了每一处哨位,甚至挤在士兵的火堆旁,与他们一同咒骂这该死的天气和遥远的路途,用这种方式拉近与士兵的距离,缓解他们内心的恐惧。交子时分,他将指挥权交给陈石头,叮嘱再三,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台站屋内。
屋内,火塘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却也使得空气混浊。陈静轩并无特殊待遇,与收支局的两位文员以及自己的几名亲兵挤在同一间大通铺里。身体极度疲惫,但精神却不敢完全放松,他裹着毛毯,和衣而卧,驳壳枪就放在手边。
不知睡了多久,或许只是迷糊了一小会儿,骤然间,一阵爆豆般的枪声撕裂了夜的寂静!
陈静轩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抓起驳壳枪就冲了出去,亲兵们紧随其后。屋内的两位文员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蜷缩在角落。陈静轩无暇顾及,冲出屋外,立刻判断枪声主要来自两个方向。他厉声命令守卫物资和牦牛的那个连队固守阵地,不得妄动,自己则带着亲兵直奔台站旁的高地阵地。
高地上,两挺马克沁重机枪正喷吐著骇人的火舌,在夜色中划出耀眼的弹道。陈石头沉着指挥,士兵们依托有利地形向下倾泻子弹。借着射击的火光,能隐约看到远处黑暗中,有模糊的身影正试图向上冲击,但在密集的火力网前,纷纷倒地,难以靠近。
“团长!”陈石头见陈静轩上来,急忙汇报,“敌人数量不少,从三面围过来了!”
陈静轩凝神望去,远处黑暗中枪口焰闪烁,颇为密集。他心下稍安,高地易守难攻,陈石头这边暂时无忧。“你守住这里,我去那边看看!” 他交代一句,立刻带着亲兵转向另一侧防御阵地。
这一侧阵地地势相对平缓,压力果然更大。围攻这里的敌人似乎更多,喊杀声和枪声也更加密集。虽然凭借火力优势,敌人一时还冲不上来,但阵地上已有士兵被流弹击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随行的医务兵正进行紧急包扎。该连连长见陈静轩亲至,急忙迎上,语气急促:“团长!不对劲!这不像是小股土匪骚扰,火力猛,人数多,怕是有几百人,像是正规武装!”
陈静轩心头一沉,不是说沿途只有土匪零星袭扰吗?怎么冒出这么多装备不差的敌人?此刻也容不得他细想,战斗正酣。他大喝一声:“慌什么!稳住阵脚,瞄准了打!” 说著,他拔出驳壳枪,寻了个掩体,便加入了战斗。
“砰!砰!” 驳壳枪清脆的射击声在步枪的轰鸣中格外醒目。陈静轩的亲自参战,像一剂强心针,瞬间稳定了有些慌乱的军心。士兵们见主官如此悍勇,纷纷定下神来,不再盲目射击,开始按照平日训练,依托掩体,冷静瞄准,精确打击。进攻者的势头被有效遏制。
然而,就在陈静轩以为可以稳住局面时,异变再生!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沉闷而连贯的射击声从对面黑暗中传来,子弹如同骤雨般泼洒在阵地前沿,打得泥土飞溅,压得士兵们抬不起头。
“重机枪!他们也有重机枪!” 有士兵惊恐地喊道。
陈静轩也是心中一凛!对方竟然拥有重火力?他立即伏低身体,大吼道:“机枪!我们的机枪呢?给我压制住它!打掉它!”
阵地上的两挺马克沁重机枪操作手闻令,立刻调整射界,根据枪口焰判断对方位置,随即两条炽热的火鞭便朝着黑暗中的威胁狠狠抽去!
“咚咚咚咚!” 己方的重机枪发出了愤怒的咆哮,火力全开。瞬间,对面那挺肆虐的重机枪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是遭到了毁灭性打击,隐约还能听到远处传来凄厉的惨嚎声。
重机枪的威胁被拔除,战场主动权重新回到守军手中。双方陷入了激烈的对射,枪声如同年节的鞭炮,响彻山谷,久久不息。
战斗持续著,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朦胧的微光开始驱散部分黑暗。对面的枪声和喊杀声似乎减弱了一些,阵型也出现了些许混乱,隐约能听到用藏语发出的、带着焦急意味的呼喝声。
陈静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号!敌人久攻不下,士气已挫,这是要跑!
机不可失!他立刻对身旁一名亲兵吼道:“快去告诉陈营长,我这边准备反冲锋,让他那边同时压上!”
亲兵领命,猫著腰飞快离去。
陈静轩猛地站起,举起驳壳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弟兄们!敌人要跑!跟我冲!杀——!”
“杀——!”
压抑了半夜的怒火与血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这边阵地的士兵们如同下山的猛虎,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跟着陈静轩跃出阵地,向着开始溃退的敌人发起了凶悍的反冲击。几乎同时,高地方向也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陈石头率领士兵,从侧翼猛扑下来。
本就萌生退意、队形散乱的进攻者,遭到这突如其来的两面夹击,瞬间崩溃!再也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哭喊著、惊叫着,如同炸窝的蚂蚁,丢下武器,拼命向着来时的山林逃窜。
战斗迅速演变成一场追击与清剿。天色越来越亮,战场上的景象清晰起来。台站周围的山坡上、沟壑间,留下了数十具穿着杂乱皮袍、面目黝黑的尸体,还有三十几个受伤或吓傻了的俘虏被士兵们押解到一起,尸体和俘虏里甚至还有一些穿着明显不同的人,穿着类似新军军服的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陈静轩拄著驳壳枪,微微喘息著,望着眼前狼藉的战场和惊魂未定的俘虏,心中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后怕与疑惑,这绝不是普通的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