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沱江两岸已是一片葱茏。恒龄的再次到访，并未出乎陈静轩的意料。这位上官满面春风，言语间透著亲近，仿佛已是多年的至交。
“静轩啊，这回我可是给你带了份厚礼来！”恒龄抿著上好的龙井，慢悠悠地说道，“如今新军各协标，都在换装新式的57毫米格鲁森式管退过山炮，那些老旧的架退炮，可就都淘汰下来了。按惯例，这些淘汰下来的家伙，会分发给各地巡防营使用。”
他顿了顿，观察著陈静轩的反应，继续道：“湖北枪炮厂早年仿制的37毫米格鲁森快炮，虽然也是架退，但比起各营那些老掉牙的土炮，可不知强到哪里去了！射速快，精度也高。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上下打点，好不容易才争取来两门！我手下那帮废物，给他们也是浪费，思来想去，还是静轩你这里，兵是精兵，将是将才，正合用这等利器！”
陈静轩心中明了，这不过是恒龄借花献佛，拿着上面分配下来的指标做人情，顺便再捞一笔。他脸上立刻堆起感激之色：“大人如此厚爱，静轩感激不尽！不知这两门炮如今在何处？属下也好尽快安排人手接回，早日形成战力，不负大人期望。”
恒龄见他上道，呵呵一笑，压低声音：“炮嘛，现在还在成都北校场，新军第三十三协的军械库里放著。ez暁税惘 最辛彰结庚欣哙手续我都打点好了，你只需拿着我的条子，带上人手去提便是。” 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只是为了这两门炮，我可是在军械司和三十三协那边，赔尽了笑脸，散出去不少辛苦钱啊”
陈静轩心中暗骂这老狐狸空手套白狼，脸上却依旧是诚惶诚恐，熟练地从袖中滑出一张早已备好的五百两银票，悄无声息地塞到恒龄手中：“让大人如此破费，静轩实在过意不去。一点心意，不成敬意，给大人润润喉咙。”
恒龄指尖一捻，感受到银票的厚度，脸上笑容愈发灿烂，顺手将银票纳入袖中，拍了拍陈静轩的肩膀：“静轩果然是明白人！放心，以后有什么好处，少不了你的！” 他随即起身，婉拒了陈静轩设宴的邀请，只说州衙还有公务，便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恒龄走后不久，唐明德便来禀报：“团长，恒龄没回资州，换了便装，悄悄进了怡红院，找的还是上次来陪他喝酒的那个叫翠云的姑娘。”
陈静轩摆摆手，不以为意：“由他去吧。官面上的规矩，谁还当真？留意著记下来便是，不必打扰。”
第二天，陈静轩便拿着恒龄那轻飘飘却价值五百两的条子，点起一个排的士兵，带着唐祖全一起，全部换上巡防营的号服，赶往成都。几日奔波后，队伍抵达了成都三十三协司令部所在的北校场。
在军械处办理交接时，竟意外遇上了熟人。负责此事的司事官李再兴，是陈静轩在武备学堂时的同窗。见到陈静轩，李再兴又惊又喜，用力捶了他一拳：“好你个陈静轩！毕业的时候说是回去办团练，怎么不声不响就都当上巡防营管带了！”
故人相见，分外亲切。李再兴当即拉着陈静轩，非要晚上做东，把在新军里的几个同学都叫上，好好聚一聚。陈静轩推辞不过，只好吩咐唐祖全带着手下士兵在军械处安排的住处休息，明日再办正事。
当晚，北校场附近的一家酒楼里，十几个武备学堂的旧识聚在一起，推杯换盏，气氛热烈。众人只知道陈静轩回乡办团练了，对他怎么又到巡防营当差了的经历好奇不已，他只好将资阳巡防营闹饷、自己率团练平定，继而接手防务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其中诸多谋划与铁血手段。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便转向了四川新军内部的倾轧。在座的都是川籍军官，如今三十三协被总参议陈宧牢牢把控，重要职位多由其从北洋带来的常备军心腹占据，他们这些武备学堂出身的本地年轻军官备受排挤，晋升无望，满腹牢骚。
“他娘的，咱们苦读操练，倒比不上那些只会溜须拍马的北佬！”
“你在六十六标还好，至少统带官还是川人，我这样的在司令部更是憋屈，上官全是北佬，连话都说不上！”
陈静轩听着众人的抱怨，只是默默喝酒，并不多言。他一向不喜欢掺和这些派系之争，深知实力才是硬道理。
宴席直至深夜方散。李再兴邀请陈静轩同回北校场住宿，陈静轩却婉拒了。同学们都知道他当年的风流习性，会心一笑，也不强求，各自散去，他们身在新军，纪律严明，不敢夜不归宿。
陈静轩信步而行熟门熟路地又来到了水井街那条熟悉的小巷，敲响了玉娘的房门。
大半年未见，玉娘开门见到陈静轩，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眼圈便红了。见他带着酒气，连忙将他扶进屋内，打来热水，拧了热毛巾为他擦脸，又沏上浓茶醒酒。
酒意稍退，陈静轩注意到屋内墙角放著两个收拾好的包袱，不由问道：“你这是要出远门？”
玉娘神色一黯，低声道：“年纪大了，这营生越发难做，想着还是回老家投靠远房表亲，好歹有口饭吃。”
陈静轩看着她眼角细密的皱纹和难掩的疲惫，心中一动。他沉默片刻，开口道：“你现在做这营生，老家的人又不是不知道，回去了遭人说闲话，而且回乡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又能有什么好日子？你若愿意便跟我回资阳吧。虽不能给你名分，但跟在我身边伺候，总少不了你一口安稳饭吃，一件暖和衣穿。”
玉娘闻言，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涌出泪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这风尘中浮沉半生，早已不敢奢望依靠，此刻陈静轩的话，无异于黑暗中投下的一束光。她哽咽著，连连点头：“愿意我愿意！静轩，我跟定你了！”
第二天一早，陈静轩先带着玉娘赶到捷成洋行，拜托穆勒安排可靠之人，将玉娘先行送往资阳安置。穆勒见是这等私事，自然满口答应。处理完私事，陈静轩才重返北校场军械处，陈静轩抵达时，唐祖全已经在和军械处的人办理火炮的交接了。
老同学李再兴果然够意思，不仅顺利交接了两门保养尚可的37毫米格鲁森架退快炮，还自作主张，将库房里剩余的两百多发配套炮弹也一并划拨给了他，李再兴说这些炮弹留着也没有用。
带着这两门沉甸甸的厚礼和一个排的士兵，陈静轩踏上了归程。火炮笨重，翻越龙泉山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简州码头雇佣货船转运又耽搁了不少时日。待队伍押运着火炮，风尘仆仆地回到资阳时，距离他出发之日，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