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水阁的临河雅间里，水汽顺着雕花木窗的纹路渗进来，在青砖地上洇出淡淡的水痕。窗外，乌篷船的欸乃声伴着船娘的吴歌飘远，碧色的水波映着夕阳，将半间屋子染成暖金。
月影和幻纱已换了装束。苏忘忧遣人买来的衣裙虽非绫罗，却浆洗得干净挺括——月影着一身素白雪纺裙，领口绣着几缕银线梅枝，衬得她本就清冷的气质更如寒江覆雪，只眉心一点薄红，是苏忘忧给的胭脂，添了几分人气；幻纱则穿水绿襦裙，裙摆绣着细碎的缠枝莲纹，旧色被水汽润得柔和，她眉眼间的媚态敛了大半，倒显出几分弱柳扶风的娇怯。
八仙桌上摆着四碟江南小菜：碧螺春拌豆苗、蟹粉小笼、清蒸鲈鱼、鸡汁百叶，旁边温着一壶桂花酿，白瓷碗里盛着软糯的鸡头米粥。姐妹二人显然饿极了，却没半分狼吞虎咽的模样——月影持筷的手稳得很，夹起豆苗时只取尖端，嚼动时嘴角弧度极小；幻纱则用小勺舀粥，舌尖轻舔勺边的动作带着天然的娇憨，即便急切，也依旧优雅。
“脉象虽虚，却无暗伤，只是惊悸入体。”苏忘忧刚为月影把完脉，又转向幻纱，指尖搭在她腕上时微微一顿，“姑娘体质偏寒，日后少碰生冷才好。”他从药囊里取出两个瓷瓶，递过去，“这瓶‘培元丹’每日一粒，补气血；这瓶‘安神散’睡前用温水调服，能睡得安稳些。”
“多谢苏神医。”月影双手接过瓷瓶，指尖触到微凉的瓷面时，指节下意识地收紧——那是长期握物留下的习惯，苏婉婉坐在窗边，将这细微动作尽收眼底。幻纱则屈膝行礼，发间别着的素银簪子轻轻晃动：“多谢公子体恤，此恩我们姐妹记在心里。”
苏婉婉指尖划过青瓷杯的冰裂纹，目光看似落在窗外掠过的乌篷船上，空灵之眼却已将双姝的气息剖析透彻：月影气血沉凝，脉息虽弱却稳，是练过粗浅内息的模样；幻纱则气脉浮散，却能随心绪流转，说话时喉间气劲微荡，是天生的“媚音骨”。她们的感激不假，但眼底那层“寄人篱下”的惶惑，却像蒙在玉上的尘。
“之后有何打算？”她收回目光，杯沿轻叩桌面，声音清得像滴在青石板上的雨。
月影捏着瓷瓶的手猛地一紧，瓷瓶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幻纱眼圈瞬间红了，睫毛上沾着水光：“不瞒小姐，我们……我们就是无根的浮萍。淮扬老家被水冲了，亲戚早没了踪迹，江南这地界，张扒皮又盯着我们……今日得恩公庇护，可明日呢？”她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带着抽噎，“我们连下一顿饭，都不知在哪儿。”
“若小姐不弃。”月影突然放下筷子，起身对着苏婉婉深深一揖，裙摆扫过凳脚，带出轻微的响动，“我姐妹愿为奴为婢，端茶倒水、洒扫浆洗，只求一处安身，一口饱饭。”她腰弯得极低，发梢垂到桌面，语气决绝得像在赌命。
苏婉婉还未开口，楼下突然传来掌柜的惊呼，混着粗嘎的呵斥，像惊雷炸在耳边：“官差办案！都给我闪开！”“王掌柜，你敢拦老子？是不是想通融通融，让张老爷给你小客栈安个‘窝藏逃犯’的罪名？”
脚步声咚咚地踏上楼板，带着蛮横的力道，连雅间的门都震得晃了晃。萧战霍然起身，玄色衣袍一展，如铁塔般挡在门前，手按在腰间佩剑上，杀气瞬间凝住：“谁？”
墨衍指尖已扣住三枚机括针，星衍则悄悄往苏婉婉身侧挪了半步，指尖萦绕着淡青色的阵纹——只需弹指，就能布下简易的困阵。苏忘忧也皱起眉，将苏婉婉护在身后：“别慌，有我们在。”
月影和幻纱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幻纱抓住月影的衣袖，指节泛白：“是张扒皮！他定然是买通了官府……”月影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带着绝望的颤抖。
砰！
雅间门被一脚踹开，木屑飞溅。为首的班头三角眼，塌鼻梁，穿着半旧的公服，腰间朴刀的刀鞘都磨出了毛边。他身后跟着四个歪戴帽的“官差”，手按刀柄，靴底踏得楼板咚咚响，眼神像饿狼似的扫过屋内。
“就是她们！”班头的三角眼像钩子一样钉在双姝身上，唾沫星子飞溅，“这两个是淮扬府通缉的逃婢，偷了主家的金银首饰，还敢跑到芙蓉镇来！拿下！”
“且慢。”萧战往前踏出一步，地板被他踩得微微下沉，“海捕文书呢？官府办案，凭的是凭证，不是你一张嘴。”他身上的沙场煞气涌出来，像寒冬的风，吹得那几个“官差”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你算个什么东西！”班头色厉内荏地嘶吼，却不敢往前靠，“老子说她们是逃犯，她们就是！再拦着，连你一块儿抓，扣个‘窝藏要犯’的罪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苏婉婉在后面轻轻“嗯”了一声。她的空灵之眼早已看穿——这几人脚步虚浮，虎口没有握刀的厚茧，公服领口还沾着油星，分明是张府的家奴假扮的。她刚要开口，月影突然转头，对她递去一个恳求的眼神，嘴唇微动：“小姐，信我。”
苏婉婉微微颔首。
得到许可，月影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气质已彻底变了。之前的清冷孤高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市井妇人的怯懦与尖刻。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触地时故意发出闷响，引得楼下围观的人惊呼一声。
“官爷！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啊！”她手指抠着裙摆，指甲泛白，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们姐妹是良家女子，是那姓张的老东西见色起意，派人强抢不成，就反咬一口！您瞅瞅我们这手——”她举起双手，掌心虽有薄茧，却干净细腻，“这像是伺候人的奴婢手吗？再瞅瞅他们！”她手指着那几个“官差”，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歪戴帽子斜瞪眼，刀鞘上都是油泥，哪有半分官爷的体面？他们就是张府的恶奴，假扮官差来抢人！官爷，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她这番话哭得情真意切，面部肌肉微微抽动，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底层人的惶恐——那是她模仿客栈门口卖花老妪的神态，连说话时歪头的弧度都分毫不差。苏婉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移形换面”，换的不仅是神态，更是骨子里的气韵。
班头被她骂得一愣，一时竟忘了反驳。就在这时，幻纱动了。
她莲步轻移，裙摆扫过凳脚时微微一顿，恰好站在窗边最显眼的位置。夕阳的金辉洒在她身上，水绿襦裙泛着柔和的光。她拿起桌上的团扇，扇面是半旧的荷风图，恰好遮住大半脸颊，只露一双含露的杏眼，眼尾泛红，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诸位乡亲……”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浸了蜜的银线，顺着窗缝飘到楼下，“我们姐妹父母双亡，流落至此，只求一条活路。可张老爷仗着有钱有势，逼良为娼不成，就派假官差来拿人……这世上，难道真的没有王法了吗？”
她话没说完，泪珠就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团扇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瞬间激起了楼下围观者的同情。“是张扒皮干的吧！上次他还抢了王木匠的女儿！”“这几个官差我见过，是张府的狗腿子！”“姑娘别怕，我们给你作证！”
舆论瞬间倒向双姝。班头脸色铁青，知道再拖下去就要露馅，咬牙道：“给我上！先把人抓了再说！”
“你敢。”萧战往前踏出一步，杀气如刀，刮得班头脸颊生疼，“冒充官差，强抢民女，按大靖律，杖责五十，流放三千里。你，想试试？”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剑鞘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是随时要出鞘。
那几个“官差”本就是乌合之众，此刻被萧战的气势吓得腿软，纷纷往后退。班头看着楼下越聚越多的百姓，听着“打恶奴”的喊声，知道今日绝难得手，恶狠狠地瞪了双姝一眼：“你们给我等着！张老爷不会放过你们的！”说完，带着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连踹坏的门都不敢修。
雅间里静了下来，只听见窗外的水声和楼下渐渐散去的议论声。月影从地上站起身，裙摆沾了尘，却挺直脊背，气质瞬间恢复清冷，只是呼吸有些急促——刚才的“表演”耗了她不少心神。幻纱也放下团扇，轻轻拍着胸口，眼尾的红还没褪去，眼底却闪着得意的光。
苏忘忧看得目瞪口呆：“你们……”星衍也抚着胡须，眼中满是赞许：“姑娘们好手段，以柔克刚，比我们动武更妙。”墨衍的机械眼闪了闪：“模仿神态的精度，比我的机关傀儡还高。”
苏婉婉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新紫色的眼眸看向双姝：“移形换面，摹形仿神，七八分火候，足够乱真。幻纱姑娘的‘媚音引绪’，能借人声传意，引动旁人共情，也是一绝。”
月影和幻纱的身子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苏婉婉。她们隐藏最深的本事，竟被对方一眼看穿。月影深吸一口气，走到苏婉婉面前，屈膝行礼：“小姐慧眼，我姐妹不敢再瞒。”
“我们曾是‘影阁’的人。”月影的声音带着苦涩，“影阁专做潜伏、探听的活计，我学的是易容、变声、追踪；妹妹学的是媚术、察言观色，专司周旋应酬。后来影阁被朝廷清剿，我们侥幸逃出来，才流落到此。”
幻纱也上前一步，声音低如呢喃：“我们不是有意欺瞒恩公，只是影阁的人被通缉，身份泄露就是死路一条。”她抬起头，眼中带着期盼，“但小姐是明眼人，身边又有各位英雄相助，我们……我们想投靠小姐。”
月影也跪了下来，幻纱紧随其后。两人齐齐叩首，额头触到地面：“我等愿效犬马之劳，无论是探听消息，还是潜伏追踪，刀山火海，绝不皱眉！只求小姐给我们一条生路，一个安身之所！”
苏婉婉看着跪在地上的双姝，指尖叩了叩桌面。她正筹谋着“天机阁”，需要月影这样的暗线，也需要幻纱这样能周旋于市井权贵间的人。这对姐妹，是送上门来的人才。
“起来吧。”她的声音平淡却有力，“你们的过去，我不管。但入了我门下，要守三条规矩：一不欺主，二不滥杀，三不背信。若犯了，后果自负。”
月影和幻纱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连忙磕头：“谢小姐！我等谨记！”
苏婉婉放下茶杯，望向窗外。夕阳已沉，运河上的灯笼次第亮起，像一串流动的珍珠。双姝归心，天机阁的基石，又稳了一块。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