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风瑟瑟中,冬日悄然来临了。扶摇宗处于东扶摇洲极北,才十月份就开始漫天飞雪,山上更是寒冷入骨。
整个冬日里,扶摇宗都在一批一批地将弟子和宗门藏物往中土那一块新的开宗之地运去。与此同时,南面的战火也越烧越烈。冬日的严寒里,还夹杂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这对于扶桑国而言,大抵是最冷酷的一个严冬了。不过好在扶桑国地域辽阔,因此陷落得还没那么快。
徐怀谷在小年前出了一次关,带着余芹等人再度去往山脚下的青云镇,和自家父母一起过了一个完整的年。他们一起去镇上的集市里买年货,做了一桌热腾腾的年夜饭。自然,饺子也是除夕夜必不可少的美味。都是徐怀谷的娘秦祺和余芹一起包的,用心就有不一样的滋味。柳婉儿留心带了些,给悟剑阁楼下的抱剑汉子尝了尝。
柳婉儿本来并无别意,她还在想那汉子会不会愿意要。谁知那人见到饺子,如见了神仙钱似的,两眼放光,当即吃了个精光,还说这饺子该是人情馅的,吃起来总觉得有些欠她的,不过味道是真的好。其实柳婉儿也不是想要与那汉子套近乎,她也没这个必要,她只是有些怜悯这抱剑汉子。
虽然他永远都是嘻嘻哈哈的,一副万事不上心头的模样,但柳婉儿知道他心里一定藏了很多事。她并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她只是有些可怜他,有时候她觉得抱剑汉子实在是太冷清了。
徐怀谷已经知道,这个年将会是他在东扶摇洲过的最后一个年了。妖族的战火已经烧遍了半个扶桑国,过不了这个春天,东扶摇洲就该陷落了。
正月开春,他送自家爹娘上了扶摇宗的渡船,一同前去那座中土远方所允诺的和平之地。殷子实搭的也是这艘船,徐怀谷委托他路上多照顾他的爹娘,殷子实答应下来。自上次为扶摇宗寻退路一事后,殷子实一直非常感激徐怀谷,正愁不知道如何能报答,这些事情自然没有不帮的道理。
人生总是走在重逢和离别的路上。自家爹娘离开后不久,楚文泽也给他来信了,信上说他已经被剥夺太子之位,楚秀杨也气得辞去了官职,现如今他们兄妹二人只是失了权势的落魄皇族罢了。不过在这个时刻,皇子和公主的身份也与平民无异,谁都知道朝廷乱成了怎样的一锅粥,恨不得避而远之,谁敢碰这块烫手山芋?
楚文泽说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不过多时,他也要和楚秀杨离开东扶摇洲了。徐怀谷忙回信过去,邀请他们兄妹二人随扶摇宗的渡船一起离开,到时候中土还能再见,却被楚文泽婉言拒绝了。楚文泽在信上说,他听过了徐怀谷和楚秀杨的故事,很是羡慕。他也渴望像二人一样,多多见识一些这世间的风景。
既然妖族的下一个目标是飞鱼洲,他们就要去飞鱼洲,不然今后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游历那座大洲了。
一想到楚家兄妹二人就要走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徐怀谷为他们感到高兴之时,却也有些担心。不过楚秀杨是走过江湖路的,再加上几名随从和护卫,想来应该不会出事。尽管如此,徐怀谷还是告诉他们,若是在飞鱼洲有麻烦,可以送信给七里山,报上他的名字,应该会有帮助。多少有些交情在,想必七里山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兴许他们会写一本游记,记录他们所到之地的风土人情。徐怀谷走过的地方虽多,故事也不少,却都只存在于他的回忆里,楚文泽是饱读诗书的,他一定能写出好文章来。
天涯何处不相逢?徐怀谷现在对于离别,与刚走上江湖那会儿可谓是大相径庭了。他如今不害怕离别,只要日子还在过,离别总是要经历的。这世间万物有其自然运行的规律,并非绕着任何一人在转,人人都有选择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作为朋友,徐怀谷只能为他们感到高兴罢了。
扶摇宗的人越来越少,宗门里也愈发冷清了。原先门庭若市的地方,如今门可罗雀,徐怀谷一行人却都还留在扶摇宗里。
弟子们基本已经都乘坐跨洲渡船离开了,只剩年长的长老们,决意与妖族抗争至死。徐怀谷已经做出决定,他会坚守在扶摇宗,直到最后一刻。到时候会有一艘专门的小渡船在淅城码头等候,徐怀谷会乘坐那艘小渡船,赶上之前的大船,再和扶摇宗的弟子们一起前去中土。
因为那场即将到来的大战,再加上此时宗门只剩下了长老们,故而宗门气氛十分沉寂。长老们专心修剑,雄浑浩瀚的剑意弥漫在扶摇宗的山林间,不加掩饰的,满是杀意。山林间静默无声,就连鸟雀都噤声不语。当黄昏残阳如血,笼罩住这末路的宗门时,总会给徐怀谷一种英雄迟暮之感。
但徐怀谷坚信,扶摇宗虽已走入绝境,可这屹立世间千年之剑,却未尝不利。妖族要来,便让他们来尝尝看东扶摇洲的骨气!
草长莺飞二月天。
樊萱最近有些忙忙碌碌的,不怎么在屋子里,每日清早抱着一本厚重的册子出门,夜里才回来。即使是回家之后,她也会点上一盏烛灯,拂袖执笔,在那本册子上写写画画。
徐怀谷和柳婉儿忙于修行,已经不知多久没回这屋子里了。余芹倒是偶尔会回来,她问及樊萱此事,樊萱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等这本册子写完的时候,再告知一行众人。既然她都这样说,余芹自然也不再多问。至于如玉嘛,他依旧喜欢待在山林间,除非徐怀谷出关了,否则也是不归家的。
日子一旦规律起来,好似湍急的水流,眨眼就过去了。差不多两个多月里,樊萱一直在忙那一本册子的事。其实最初的那本册子早已经写完了,于是她又换了另一本新的。
那本樊萱日夜投入心血的册子很扎实,几乎有一拳半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约莫有三四斤重。可要说起这本册子里的内容,只怕每一页都比山岳还沉。
渐渐的,这一本新册子也丰富了起来。樊萱的工作接近了尾声,妖族的战火却也近了。
四月初,妖族终于将战线推进到了扶摇宗南面约一百里处。扶桑国的都城已经在三月中旬被破,只剩下后撤的军队还在拼死抵抗,然而也是早已疲惫不堪,奄奄一息了。整座东扶摇洲,若是能从云层顶处看见全貌的话,只有那极北之地的一小片还未沦陷而已。淅城的军队已然是残兵败将,挡在妖族与整座东扶摇洲沦陷之间的,只剩下一座扶摇宗而已了。
也就是这座扶摇宗,能令妖族有些胆战心惊。毕竟去年在紫霞宗发生的事,两族都看在眼里,妖族不敢掉以轻心。
这些时日里,除开扶摇宗本宗的长老外,陆陆续续还有些野修及周边残留宗门的修士上山来。他们势单力薄,一旦对上妖族,定是必死无疑,不如将最后的力量凝聚在一起,或许还能拼个鱼死网破。关于这些人,樊萱也抱着她的小册子一一前去拜访了。后来,如玉知晓这件事后,便和她一起去。
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就这么日日夜夜奔走在扶摇宗的山间。他们的手里有一本厚厚的册子,看起来有些古怪。但凡是个人,都会好奇,那本册子里到底写的是什么?
比起个别扶摇宗长老的倔脾性,这些外来客大多对樊萱的拜访还是乐意至极的。而当听到樊萱拜访之目的时,这些人却都不免沉默了。沉默过后,大多数人却也没有拒绝,依旧留下了自己的姓名与生平,还有最重要的,由樊萱代为其画一幅肖像。他们的姓名与肖像都会记录在那本册子里,永远留存下去,这是樊萱的承诺。
此时还留在扶摇宗山上的人,除了徐怀谷等人外,都是存了决一死战的心。他们中的每一位,都是东扶摇洲的英雄,东扶摇洲的荣耀。
这些人的姓名,不该埋没在碌碌无为之辈的名下,他们的姓名应当荣登高榜,传与世人称颂!好让后来人晓得,当年在东扶摇洲的仅存之地,有这么一批修士,置生死于脑后,抛头颅洒热血,只为扞卫东扶摇洲的气节!
樊萱去找邓纸鸢的时候,本来是有些心虚的。她并不了解这位东扶摇洲成名已久的大剑仙的脾性,因此害怕唐突了。然而既然是记录扶摇宗的最后一批修士,缺了这位风采卓绝的主心骨,自然是一大遗憾,所以樊萱决定咬牙去见她。然而她没想到这趟拜访的过程竟然异常顺利,那位大剑仙欣然答应了樊萱,只提出了一个要求。
这本册子,书名可以由樊萱来定,只有一件事,其中所记录修士,不得以修为排座次。
按邓纸鸢的话来说,所有留在扶摇宗山上的修士,无高低贵贱之分,也不论往日恩怨情仇,正派邪派,此刻共同抵御妖族,所有人就都是一样的。她也只是其中一人,不过修为高些,资历老些,并无任何出奇之处。她只愿自己的姓名夹在一众修士之中,不要有任何出彩之处。
这一席话,不免让樊萱对这位东扶摇洲本土第一个晋升十境的剑仙,肃然起敬。
二人还聊了些别的,有关紫霞宗的往事,还有崔枯。邓纸鸢知晓樊萱是紫霞宗仅存的独苗,因此有些事,如若不说,或许今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她把当年与崔枯等人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樊萱,包括一百多年前的那次道统之争,还有当年她与崔枯,以及那个叫孙祥的太华山道士之间的往事。这些陈年往事,本来邓纸鸢只想着随着她们这一辈人的老去,烂在泥土里就好。但是见到樊萱,她就会想到紫霞宗的结局,不免心中要长叹一口气。
崔枯最后所做的决定……一百多年,他真是一点也没变。邓纸鸢对他一点气也没有了,她只有深深的落寞。不久之后,自己也该去见他了吧?
这世间,好比一座舞台,有人上场,有人下台。崔枯的戏份已经结束了,连邓纸鸢也快要落幕,然而故事总会有人续上,眼前人就是登台者。不过还好,这座舞台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却依旧生机勃勃,满是朝气。邓纸鸢知晓这点,便足矣欣慰地笑了。
终于,在四月十一这一天,两本厚重的册子完工了。其中记录之修士一共一百三十二人,扶摇宗修士八十八人,其余宗门及野修四十四人。
待往后战争结束,这两本册子将是东扶摇洲最宝贵的财富,值得永远珍藏流传。可惜了,她为扶摇宗撰写此册,却再也没有机会为自家宗门编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