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瘴气弥漫的黔西南山林,何明风一行人在崎岖的官道上又跋涉了十余日,终于望见了石屏州的地界。
随着地势逐渐抬升,空气变得干爽了些许。
一种异域风情的气息也愈发浓烈起来。
远远望去,石屏州府城并非坐落于平原,而是依着一座陡峭的山势层层叠叠而建。
灰黑色的城墙如同一条巨蟒,蜿蜒盘绕在山脊与隘口之间,与苍茫的山色几乎融为一体。
显得格外险峻。
城郭并非规整的方形,而是顺着山形起伏。
有些地方的民居甚至如同鸟巢般悬挂在崖壁之上。
那是当地彝家、哈尼等族裔特有的土掌房和吊脚楼。
与城内汉式风格的青瓦白墙建筑交错混杂,形成了一种独特而略显凌乱的景观。
“我的老天爷,这城是长在山上的?”
何四郎张大了嘴巴,脸上满是惊奇。
他自幼生长在中原腹地,何曾见过如此依山而建的雄城。
张龙、赵虎也是啧啧称奇,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地形。
白玉兰和苏锦则默默留意着往来人等的步履和气息。
察觉到此地民风似乎与内地迥异。
钱谷低声道:“大人,看来这石屏州,汉夷杂处,形势复杂,远非内地州府可比。”
何明风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座边城。
他注意到,城墙上值守的兵丁,除了身着号衣的盛军。
竟还有一些头缠布帕、身穿民族服饰的土司兵。
双方虽共同戍守,但界限分明,彼此之间并无多少交流。
一行人牵马入城。
城门洞开,一股喧嚣热浪扑面而来。
城内的市集比他们途经的任何县城都要喧闹,但这种喧闹中透着一股野性的力量。
穿着各色民族服饰的人们与汉人商贩摩肩接踵。
彝族的黑色查尔瓦、哈尼族的绣花短褂、苗族的银饰项圈
让队伍里唯一一个女子苏锦都看花了眼。
交易的商品也五花八门。
除了寻常的布匹、盐铁、粮食,还有内地罕见的山货、药材、兽皮。
甚至偶尔能看到被关在笼子里的奇异鸟类和小型山兽。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各族语言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混响。
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牲畜、皮革和某种烟草混合的复杂气味。
然而,在这片表面的热闹之下,白玉兰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潜藏的戒备。
汉人商贩看着异族顾客时,眼神中带着谨慎的衡量。
而异族人看向汉官和汉兵时,目光深处则隐藏着疏离与警惕。
街面上,偶尔能看到佩刀挎箭的土司兵小队招摇过市。
对盛军巡逻队也仅是微微侧身让过,并无多少敬畏之色。
“四哥,小心看管行李。”
何明风轻声提醒。
何四郎连忙将装有重要文书的包袱紧紧抱在怀里,瞪大了眼睛。
呃他怎么有种感觉
好像这里的人看他们的眼神,都像在看肥羊。
“大人,这地方感觉有点扎手啊。”
张龙压低了声音,手不自觉按在了腰刀上。
“嗯,龙蛇混杂,权责交错。我等初来乍到,需得步步为营。”
何明风沉声道,心中已然对石屏州的复杂性有了初步的估量。
他们并未在街上过多停留,径直前往位于城内地势稍缓处的州府衙门。
府衙倒是标准的官式建筑,黑漆大门,石狮矗立。
但门楣上的匾额和两侧的楹联,似乎也蒙着一层边地特有的风霜之色。
通传之后,何明风整理衣冠,独自一人进入二堂,拜见石屏州知府马成远。
马成远年约五旬,身材微胖,面容圆润。
他端坐在公案之后。见何明风进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绕过公案迎了上来。
“哎呀呀!何通判!久仰久仰!”
“京里来的翰林清贵,一路辛苦!快请坐,看茶!”
马成远亲自拉着何明风的手,将他引到客座。
“下官何明风,拜见府尊大人。奉旨赴任,日后还需府尊多多提点。”
何明风依足礼数,不卑不亢。
“好说,好说!”
马成远呵呵笑着,重新坐回主位,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
状似随意地问道:“何通判年轻有为,前程不可限量啊。”
“不知此番来我这边陲小州,可还习惯?”
何明风知道这是例行的探底,便谨慎应对,只说是自己初来乍到,诸事皆需学习。
马成远呷了口茶,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感慨。
“何通判,不瞒你说,这石屏州啊,看着不大,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汉夷杂处,民风彪悍,山林险阻,更有那几位”
“咳,土司老爷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说着,马成远啧啧两声,继续到:“治理此地,光靠朝廷律法,有时是行不通的,讲究的是个‘和光同尘’,是平衡之道啊。”
他语重心长,仿佛在传授什么宝贵经验,但何明风听出了弦外之音。
此地情况特殊,朝廷律法并非唯一准则,土司势力庞大。
你一个京里来的书生,最好安分些,别乱插手。
又寒暄片刻,马成远便唤来吏目,吩咐道。
“带何通判去通判衙署安顿,一应印信、文书、积压案卷,悉数移交何通判处置。”
然后他笑着对何明风道:“何通判一路劳顿,本官就不多打扰了。“
“你先熟悉熟悉情况,若有难处,尽管来寻本官。”
交接过程颇为顺利。
何明风在属于自己的那间略显简朴的通判衙署内坐定,面前很快堆起了一摞积压的卷宗。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真正的挑战,从现在才开始。
何明风未急于处理日常公务,而是首先翻开了那叠标注着“悬案”、“未决”的卷宗。
他要从这里,最快地切入石屏州错综复杂的肌理。
没翻几卷,一宗看似普通的土地纠纷案,便引起了他的注意。
案卷记载:城西山后寨汉民王二,与邻寨彝民沙阿妹,因一块名为“野猪坡”的山地归属争执不下。
双方都坚称是祖产,互不相让,甚至发生过几次小规模械斗,各有损伤。
案卷记录到此,后面却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批注。
“经沙马土司派人调解未果,暂缓。”
“暂缓?”
何明风眉头微蹙。
既然调解未果,为何官府不再深入调查审理?反而直接“暂缓”?
他注意到,卷宗里既无详细的实地勘验记录,也无明确的地契凭证比对,更无对双方关键证人的深入询问。
所有的矛盾,似乎都被推给了“沙马土司调解未果”这八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