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时间,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流逝。陆铮依旧每日去林场,也会抽空去赵建国家帮忙,只是比起之前,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眉宇间时常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
与父亲那场争吵,以及淋浴棚那次意外背后可能存在的蹊跷,都象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他对林晚晴的守护更加严密,却也因为顾虑到她的名声,不敢有过于频繁或亲密的接触,每次去,大多只是埋头干活,偶尔与她在院子里碰面,目光交汇的瞬间,虽有万千情绪涌动,却也只得匆匆一瞥,克制而隐忍。
林晚晴则沉浸在一种甜蜜又不安的复杂心绪里。那晚黑暗中的拥抱与亲吻,以及后来陆铮在她房中无声的守护,都象最深刻的烙印,刻在了她的心上。她确信了自己对他的感情,也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珍视。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徨恐——她这样一个无根无基的孤女,真的能配得上他吗?陆伯伯似乎很不喜欢自己,还有那个总是出现在陆铮身边的秦雪……每每想到这些,她心中那点刚燃起的火苗,便仿佛被冷风吹过,摇曳不定。
就在这种微妙的氛围中,秦雪父亲,秦支书的生日到了。
秦家在屯子里算是头面人家,秦支书的生日虽不至于大操大办,但摆上几桌酒席,邀请些相熟的亲朋、屯子里的干部以及像陆老爷子这样有头有脸的老辈人,是惯例。
这天傍晚,秦家院落里早早摆开了桌椅,菜肴虽不算精致,但量大实惠,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红烧鲤鱼……都是硬菜,酒也是屯子里小烧锅酿的高粱酒,香气扑鼻。场面热闹而充满乡土气息。
陆老爷子自然是座上宾,被秦支书拉着坐在主桌,推杯换盏,言谈甚欢。陆铮作为小辈,又是林场的骨干,也在受邀之列。他本不欲久留,但父亲在场,秦支书又热情相邀,他不好太过推辞,只得坐在了下首位置,沉默地喝着茶,几乎不参与周围的喧闹。
秦雪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穿着一件崭新的、颜色鲜亮的的确良衬衫,两条辫子梳得油光水滑,脸上带着得体又热情的笑容,穿梭在席间,帮忙斟酒布菜,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她尤其照顾陆家父子,给陆老爷子夹菜倒酒,言语躬敬亲切;对陆铮,则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偶尔递过茶水或毛巾,眼神温柔,却并不纠缠,显得十分大方懂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发热烈。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墨蓝色的天幕上缀满了星子。
就在这时,原本晴朗的夜空,毫无预兆地刮起了大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远处的天际隐隐有雷声滚动。看这架势,一场夏日的雷阵雨是免不了了。
“哎呀,这天气,说变就变!”秦支书端着酒杯,看着天色,眉头微皱,随即又舒展下来,笑着对同桌的陆老爷子等人说道:“看来老天爷是想留客啊!这雨眼看就要下来了,路又黑又滑,回去可不安全。老陆,还有几位,今晚就别走了,咱家西厢那两间空房都收拾着呢,凑合住一晚,明天天亮了再回!”
这话合情合理。屯子里的路多是土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晚上行走确实不便,尤其是对陆老爷子这样的长辈。
陆老爷子喝得满面红光,心情颇好,闻言也没多想,大手一挥:“行!听你秦支书的!正好咱老哥俩晚上还能再唠唠!”
其他几位住的稍远的客人,也纷纷附和,表示叼扰了。
秦雪立刻笑着接口:“爹,陆伯伯,你们放心,房间我都让人收拾干净了,被褥都是新换的,保准睡得舒服。”她说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坐在一旁、依旧没什么表情的陆铮,语气自然地说道:“陆铮哥哥的房间我也准备好了,就在东边那间,安静。”
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热情周到,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陆铮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想留宿。父亲留下无可厚非,但他身强体壮,这点雨根本不算什么。他下意识地想开口拒绝:“秦叔,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老爷子打断了:“你什么你!这么大雨还往回赶,象什么话?老实在这儿住下!别给你秦叔添麻烦!”老爷子带着酒意,语气不容置疑。
秦支书也笑眯眯地拍了拍陆铮的肩膀:“铮子,听你爹的,安全第一。就这么定了啊!”
周围众人也纷纷劝说。众意难却,加之父亲已经发话,陆铮若再坚持,反而显得矫情和不近人情。
他薄唇紧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沉默地算是默认了。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他隐隐觉得,这突如其来的风雨和这“恰到好处”的留宿安排,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刻意。但他没有证据,也无法在这种场合下公然反驳。
与此同时,赵建国家里。
林晚晴刚伺候表哥吃了药,和王桂香一起收拾完厨房,正坐在炕边就着油灯做针线。窗外狂风大作,吹得窗棂呜呜作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笼罩了天地。
“这雨下得可真大!”王桂香走到窗边看了看,“幸好咱回来得早。”
林晚晴也抬头望了望窗外如注的暴雨,心里没来由地闪过一丝不安。她记得……今天好象是秦支书生日,陆铮和他父亲,应该去秦家吃饭了吧?这么大的雨,他们……怎么回来?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着几个妇人略高的嗓门,似乎是隔壁的婶子们刚从哪里串门回来,正顶着雨跑回家,一边跑一边还在兴奋地议论着。
一个声音通过雨幕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瞅见了没?秦支书家可真热闹!酒席摆了好几桌呢!”
另一个声音接道:“可不是嘛!我看陆家爷俩都在,喝得脸红扑扑的!”
“哎呦,这下大雨,怕是回不去咯!秦支书刚才还大声留客呢,让都住下!”
“住下?住哪儿啊?”
“还能住哪儿?秦家厢房呗!我听见秦雪那丫头安排得可妥当了,连陆铮住哪间都定好了,东边那间安静的!啧啧,瞧这架势,怕是好事将近了吧……”
“那可不?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又是留宿,这意思还不明显吗?”
几个妇人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和笑声,很快远去了,淹没在哗啦啦的雨声中。
她们只是路过,随口闲聊,甚至可能带着几分艳羡和凑热闹的心态。她们并不知道,这几句随风飘入的话语,对于窗内那个竖着耳朵听的江南女子来说,不啻于一道道晴天霹雳!
林晚晴手里的针,一下子扎在了指尖,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却浑然不觉。
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僵了一般,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
秦家……留宿……
陆铮……也住下了……
秦雪……亲自安排的房间……
好事将近……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每一个字,都象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原来……他今晚不回来了。
原来……他住在秦雪家里。
原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别人眼中,已经是“好事将近”、“门当户对”了……
那她呢?
她算什么?
那天晚上黑暗中的拥抱和亲吻,又算什么?
他那些沉默的守护和笨拙的温柔,难道……难道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或者是他一时的……怜悯吗?
巨大的失落、委屈、以及一种被背叛的痛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一阵阵发黑,手里的针线活计滑落在炕上,她也毫无察觉。
“晚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王桂香回过头,看到林晚晴煞白的脸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走过来。
林晚晴猛地回过神,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瞬间涌上的水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和沙哑:“没……没什么,嫂子,可能就是……有点累了。”
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我先回屋歇着了。”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炕,跟跄着冲回了自己那间冰冷的东厢房。
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所有的伪装在瞬间崩塌。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衣襟。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瘦削的肩膀因为极力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斗着。
窗外,是哗啦啦的、冰冷的雨声。
窗内,是无声的、滚烫的眼泪和一颗仿佛被瞬间撕裂的心。
她想起了陆铮冷硬却偶尔对她流露柔和的眉眼,想起了他滚烫的怀抱和那个带着掠夺与温柔的吻,也想起了秦雪看着陆铮时那势在必得的眼神,以及陆老爷子提到她时那毫不掩饰的反对……
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汇聚成刚才那几个妇人闲聊的话语——“好事将近”、“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原来,看似甜蜜的靠近,终究抵不过现实的般配。
原来,她所以为的特殊,或许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怜悯。
原来,在这片陌生的黑土地上,她终究,还是一个多馀的、不该存在的人。
这一夜,林晚晴蜷缩在冰冷的炕上,听着窗外凄冷的雨声,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心中那株刚刚因为陆铮而萌生的、名为爱恋的幼苗,仿佛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和误会中,遭受了致命的摧残。而此刻,身在秦家厢房、同样因这刻意留宿而心烦意乱、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的陆铮,并不知道,他小心翼翼想要守护的人儿,正在经历着怎样的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