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的朽坏木门被八戒“哐当”一声撞上,那力道大得险些将虫蛀的门框震塌。他肥硕的身躯死死顶在门板上,粗短的胳膊青筋暴起,攥着门闩的手猛地一插,“咔嚓”一声将歪扭的木闩卡进锈死的门臼里——这还不够,他又抬脚往门后蹬了两下,把半块松动的青砖踢到门轴下方,才算勉强稳住这扇摇摇欲坠的屏障。
门板震颤的余音还没消散,沙僧已扛着降妖宝杖快步上前,枣红色的杖身如擎天石柱般死死抵在门板中央,古铜色的臂膀绷成拉满的弓弦,将全身力道都压在杖上,杖尾在地面碎石上碾出深深的凹痕,与门板的缝隙瞬间被涌来的金雾糊得严严实实。
那黏腻的雾气顺着木纹渗进门板,在表面凝结成一层半透明的暗金色薄膜,像给这道简陋的防线镀上了层沉重的枷锁,连门板上原本干枯的裂纹,都被金雾填得满满当当,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庙内光线本就昏暗,此刻被厚重金雾一挡,更显幽深。唯有几缕顽强的残阳从屋顶的破洞漏下,在满地尖锐的碎石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一幅被撕碎的锦缎。其中一缕恰好斜斜照在供桌旁那尊缺了半边脸的山神塑像上——塑像泥塑的脸颊崩裂出蛛网般的纹路,断痕处积满黑褐色的灰尘与鸟粪,右眼的位置空留一个黑洞洞的窟窿,在金雾映衬下,竟像是在无声地窥视着庙内众人。
残存的左半边脸上,褪色的油彩剥落殆尽,露出底下粗糙的泥胎,唯有嘴角那道僵硬的弧度,在昏蒙光影中显得格外狰狞,仿佛下一秒就要从供桌上跳下来,扑向这几个闯入的不速之客。供桌早已朽坏,桌腿歪歪扭扭地支着,桌面上散落着几片风干的树叶和半块断裂的香烛,烛油凝固成暗黄色的硬块,被光影一照,竟与金雾的颜色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蜡是雾。
“这妖贼的法宝太邪门了!连大师兄的金箍棒都能收走!”八戒背靠着冰凉的庙门,肥硕的身躯几乎将门板压得变形,粗重的喘息声像破风箱般在寂静的庙里来回回荡,每一次呼气都带着颤音,胸口的肥肉随呼吸剧烈起伏,把僧袍撑得鼓鼓囊囊。他抬手抹了把额角的冷汗,那汗水混着金雾凝成的湿痕,在掌心积成一小汪,被他胡乱蹭在裤腿上,留下一道深色的水迹。九齿钉耙被他死死横在腿上,冰冷的铁耙齿硌得大腿生疼,可他半点不敢松手,指节因用力而绷得发亮,连带着手臂都在微微颤抖,青筋像蚯蚓般在肥肉下若隐若现。
方才金箍棒被夺的那一幕,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里炸响,反复回放——那根能大能小、陪着猴子闯遍天宫地府的神铁,竟像块普通废铁似的被金刚琢吸走,连半分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九齿钉耙,这宝贝虽也是神兵,可比起金箍棒的威名,终究差了一截。一想到那诡异的金光连金箍棒都能收走,自己这钉耙怕是更难抵挡,先前在通天河收拾金鱼精时的那股子傲气,瞬间被浇得透心凉,“一耙破敌”的底气碎得像庙外的碎石。
他往庙内缩了缩,肥硕的肩膀蹭得门板“吱呀”轻响,目光慌乱地扫过庙内昏暗的角落——供桌旁的山神塑像缺了半边脸,黑洞洞的眼窝像是在盯着他,看得他后颈发毛。金雾顺着门板的裂缝渗进来,黏腻地糊在他的僧袍上,带着淡淡的金属腥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嘴里嘟囔着:“这破地方邪乎得紧,那妖物要是打进来,俺这钉耙……”话没说完就咽了回去,他猛地攥紧钉耙,像是要给自己壮胆,可指节的颤抖却出卖了他,连呼吸都变得愈发急促。
沙僧半蹲在朽坏的庙门边,厚实的肩膀微微耸起,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那门板被金雾浸得发潮,触感黏腻又刺骨,连木纹里都透着妖雾特有的冷意。他黝黑的脸上不见半分多余表情,唯有眉头拧成一道深川,鼻翼微微翕动,一边捕捉门外的声响,一边细细分辨着金雾渗进门缝的气息。粗糙的手掌下意识地按在门后的青砖上,指尖抠住砖缝里的碎石,借着这细微的支撑稳住身形,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粗重的气息干扰了听觉。
庙外的金雾仍在缓缓流动,传来“沙沙”的轻响,却不是小妖走动的动静,更像是雾粒黏着草木摩擦的滞涩声。他侧耳听了足足半柱香,除了风卷金雾的闷响,再无半点脚步声、兵器碰撞声,这反常的寂静比喧嚣更让人揪心。
沙僧缓缓直起身,指腹在门板上轻轻摩挲,那上面沾着的金雾已凝成一层薄如蝉翼的暗金膜,指尖划过竟有金属般的冷硬触感。他转头看向立在破洞下的墨臻,黝黑的脸上满是凝重,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透着沉稳的忧虑:“外面没动静,那妖怪像是在守着咱们——这静得蹊跷,怕是在等咱们耗不住先露破绽。”
他顿了顿,抬手拍了拍肩头沾染的金雾碎屑,那些碎屑落地时发出细碎的“嗒”声,在死寂的庙里格外清晰。目光扫过八戒紧攥钉耙的手,又落在唐僧发白的脸上,才继续道:“大师兄,那金刚琢的吸力太邪门,连您的金箍棒都能硬生生吸走,带着股子仙家的霸道劲儿。俺这降妖宝杖虽也是神兵,可比起您的棒子终究差了几分灵性,八戒的钉耙更是刚猛有余、精巧不足,真要是硬碰硬,怕是刚递出去就被那法宝收了去。”说到这儿,他下意识地将身侧的降妖宝杖往怀里拢了拢,枣红色的杖身泛着淡淡的光晕,却在想起金刚琢的威势时,微微收敛了光芒,“咱们如今困在这破庙里,进不得也退不得,您看该如何是好?”
墨臻正站在破洞下,那处漏下的金雾如黏腻的金纱,缠在他玄色僧袍的边角,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在布料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淡金痕迹。他微微仰头,望着外面浓稠如熔化金汁的雾海——那雾气已不再是山间晨雾的轻薄,而是凝聚成能遮天蔽日的厚重屏障,连光线都被吞噬大半,只余下昏蒙的金辉,将整座山罩得如铜墙铁壁。玄色僧袍的下摆被风掀起半尺,露出的脚踝处,僧袜还沾着方才激战的泥点,与周遭金雾的华贵格格不入,却透着几分浴血后的狼狈。
他抬手,指腹轻轻抚过耳后那片空荡荡的皮肤,指尖的触感从温热渐转微凉——那里曾是金箍棒常年栖身之处,铁棒的温凉透过僧袍渗进肌理,是他五百年风雨里最熟悉的慰藉。如今掌心空空,只剩空气流过的虚无,像心头被生生剜去一块,连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钝痛。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还能触到那根神铁的纹路,感受到它与自己心神相连时的共鸣,可睁眼望去,只有浓稠的金雾在眼前翻滚,将念想都搅得模糊。
金瞳中起初翻涌的赤红怒焰,已在这片刻的静默中渐渐沉淀——怒火并未消散,只是被他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凝成冷厉如冰的思索。他想起方才金刚琢吸走金箍棒时的诡异吸力,那力道绝非妖物的阴邪之气,而是带着仙家法宝特有的凝练与霸道,与通天河金鱼精的水系妖力截然不同,更像是从兜率宫飘出的丹气,醇厚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那金刚琢的吸力带着仙家的凝练之气,绝非普通妖物能拥有的法宝。”他喉间低喃,声音被风吹得散入雾中,“先前听那铁匠铺老丈说,这妖怪从不扰山下百姓,偏生拦着咱们西行——”说到这里,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怕是早有预谋,连咱们师徒的行程都算准了。”
脑海中突然闪过金箍棒被夺走时的画面,那根泛着黯淡金光的铁棒在妖贼手中转动,每一次碰撞都像砸在他的魂灵上。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股刺痛压下,金瞳中只剩清明——此刻暴怒无用,唯有揪出这妖物的底细,才能夺回与自己共生的神兵,护着师父继续西行。风又起,掀动他的僧袍,耳后空荡的触感再次传来,却不再只带来屈辱,更催生出一股冷静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