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下唐僧后,墨臻没随八戒沙僧去收拾行囊,转身便踏着碎石往狮驼岭山巅走。刚经历过厮杀的山风还带着未散的血腥气,卷着枯树叶擦过他的僧袍,发出“沙沙”的轻响,倒比殿内的巫咒与斧声更让人心安。他寻了块被阳光晒得温热的青石板坐下,石板上还留着巨斧劈砍的浅痕,指尖一触,便能想起方才与刑天残魂对峙时的炽烈。
指尖的巫族图腾在暮色中时隐时现,暗红纹路像是困在皮肤下的星火,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明灭——方才与刑天残魂相融的瞬间,这图腾便多了几分温润的触感,不再是此前灼烧般的刺痛,反倒像共工祖巫掌心的温度,暖得人灵台发颤。他抬手盯着这图腾,目光在纹路的起伏间游走,那些曾让他痛苦挣扎的记忆,此刻竟变得清晰而平静:小巫祝含泪的“少主,活下去”,共工怒撞不周山的决绝,刑天残魂最后的期许,还有师父在藤蔓缠绕中依旧沉稳的诵经声,都在这图腾的微光里渐渐沉淀,化作支撑他的力量。
山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金瞳中映着西沉的落日,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一半浸在暖橙的霞光里,一半落在深灰的阴影中,倒与他此刻的心境莫名契合。远处传来八戒抱怨伤口疼的嚷嚷声,夹杂着沙僧细心包扎的低语,这些烟火气顺着风飘上来,让山巅的孤寂淡了几分,却也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脚下的路,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悟空。”温润的声线突然自身后响起,带着熟悉的禅意,如清泉漫过青石。墨臻回头,就见唐僧提着个素白的布囊,缓步走在碎石路上,僧袍下摆扫过石缝里的枯草,却没沾半分尘土。他走到墨臻身边,将布囊放在石板上,从里面取出个粗陶水杯——杯沿还带着细微的磕碰痕迹,是取经路上从农家化缘时收下的旧物,此刻盛着半杯清水,水面映着落日的霞光,泛着细碎的金光。
“坐了这许久,该润润喉了。”唐僧将水杯递到他面前,指尖带着布囊里草药的清香,那是方才为八戒处理伤口时沾上的。墨臻抬手接过,掌心触到陶杯的温热,一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驱散了山风带来的凉意。他低头看向杯中的水面,霞光渐渐散去,露出自己清晰的倒影——左半边是花果山石猴的模样,绒毛柔软,眼神桀骜,带着大闹天宫时的狂放;右半边却隐现巫族少主的轮廓,眉骨更显凌厉,皮肤下暗红巫纹若隐若现,透着洪荒血脉的沉毅。两种模样在水中交织重叠,没有半分违和,反倒像是本该如此。
“寻自我与保唐僧,并非两难。”唐僧在他身旁的石板上坐下,目光望向远处翻涌的云海,声音轻缓却坚定,“取经是渡人,渡的是三界众生的愚昧痴妄,渡的是仙佛妖鬼的执念贪嗔;寻根是渡己,渡的是你血脉中的冤屈悲愤,渡的是你神魂中的混沌撕裂。”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墨臻,眼神温和如月光,“当年如来以佛印压你,是怕你失控;菩提祖师授你法术,是留你一线生机;如今你觉醒巫血,记起过往,不是为了陷入仇恨的泥沼,而是为了补全那个‘不完整’的自己。”
墨臻握着水杯的手微微收紧,指尖泛白,水面泛起细小的涟漪,将他的倒影搅得模糊又清晰。“渡己方能更好地渡人。”唐僧的声音再次响起,字字落在他的心尖上,“你若困于‘石猴’与‘巫族’的撕扯,便无法静下心护我西行;你若被仇恨蒙蔽双眼,便会忘了取经的初心,最终沦为和那些算计你的仙佛一样的存在。如今你既记起族人的血,也守着师徒的情,这不是负担,是你的‘道’——独一无二,无人能替。”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远处的枯树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巫族先人的低语,又像是佛门的梵音。墨臻再次看向杯中的倒影,这一次,石猴的桀骜与巫族的沉毅彻底交融,化作了眼前这个既持金箍棒又承巫血的自己。他终于明白,所谓抉择,从来不是在“齐天大圣”与“巫族少主”之间二选一,不是在复仇与取经之间划下鸿沟,而是在混沌中找到平衡,在过往与未来之间踏出一条属于“孙悟空”的路。
他将杯中的清水一饮而尽,甘甜的水流顺着喉咙滑下,洗去了喉间的腥气,也洗去了最后一丝迷茫。抬手将空杯递还给唐僧时,指尖的巫图腾不再明灭不定,而是化作一道温润的暗红纹路,静静伏在皮肤下,与他周身的佛光和谐共存。山巅的落日最后沉下地平线,留下漫天璀璨的星子,照亮了他眼底愈发坚定的光。
墨臻将空杯递还的动作一顿,忽然侧过头,金瞳再次望向那片沉寂的天空。方才被山风驱散些许的云层,此刻又重新聚拢,像一块浸了墨的脏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狮驼岭的上空。西天的最后一抹霞光已被彻底吞噬,唯有几颗早亮的星子,在云层的缝隙里忽明忽暗,透着几分疏离的冷漠。他缓缓抬手,指尖对着天际虚虚一点,那里本该是灵山佛光普照的方向,此刻却连一丝最微弱的金光都寻不见——方才他与刑天残魂拼死对峙,师父被藤蔓困缚命悬一线,八戒沙僧浴血护主,这般惨烈的厮杀,足以惊动三界,可那些自诩慈悲、掌管道法的仙佛,依旧藏在云层之后,做着最沉默的看客。
“还不现身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晚风的力道,每个字都砸在寂静的山巅,惊起几只藏在枯树桠上的寒鸦,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夜色里。手臂上的巫纹轻轻发烫,像是在呼应他心底的愤懑——当年巫族遭难时,佛门的佛光来得那般迅疾,是淬毒的利刃;如今他护着佛门的“圣僧”受难,这佛光却比磐石还沉,迟迟不肯露面。他想起五行山下,佛印压身时耳边不绝的佛号,那时的佛法如锁链般沉重;想起女儿国大祭司“棋子”的嘲讽,此刻想来,竟字字诛心。金瞳中闪过一丝猩红的戾气,又迅速被他压下,掌心的金箍棒微微震颤,似在共鸣,又似在劝慰。这天空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心寒,却也让他愈发笃定——仙佛靠不住,他的道,终究要自己踏出来。
夕阳的最后一缕金辉掠过狮驼岭的断壁残垣,将师徒四人的身影在碎石路上拉得又长又沉。先前厮杀留下的血污,已被山风卷来的尘土淡去大半,只在墨臻的僧袍边角留下几缕暗红印记,像极了他手臂上静静伏着的巫纹,沉默却醒目。八戒扛着九齿钉耙走在最前,肥硕的身影摇摇晃晃,嘴里还在碎碎念着今晚要找个干净的破庙煮锅热汤,沙僧依旧挑着沉甸甸的行囊,降妖宝杖在身侧轻点地面,每一步都踏得稳如磐石,白龙马的蹄声“嗒嗒”轻响,驼着唐僧稳步前行,僧袍在晚风里轻轻拂动,漾开柔和的弧度。
墨臻走在最后,掌心的金箍棒不再像先前那般躁动,金红交织的流光已收敛回棒身,只在纹路深处隐隐流转,既藏着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的桀骜荣光,又盛着巫族血脉绵延千年的殷切希望。他刻意放慢了脚步,目光掠过身旁的枯树——那树干上还留着刑天巨斧劈砍的深痕,此刻被夕阳染成暖金色,倒像是给这惨烈的过往烙上了一道温柔的印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棒身,能清晰触到佛门梵纹与巫族图腾交融的凹凸触感,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此刻和谐共生,就像此刻的他自己。
晚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金瞳中映着师徒三人的背影,暖意与坚定交织。他的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稳,每一步踩在碎石上,都发出清晰的“咯吱”声响,那是挣脱迷茫后的笃定,是明晰道途后的从容。他不再是被仙佛摆布的棋子,也不是被仇恨裹挟的傀儡——取经路上,他要护师父平平安安取到真经,用佛法渡化三界的愚昧痴妄,这是他对师徒情分的承诺;血脉深处,他要为巫族洗清冤屈,让世人知晓祖巫曾护佑洪荒的功德,让那些逝去的族人魂归安宁,这是他对本源血脉的责任。
仙佛布下的棋局再精密,也算不透他这颗“活子”的心思;命运设下的桎梏再坚固,也锁不住他这颗寻道的心。他要走的路,既不是纯粹的佛门坦途,也不是狭隘的复仇险径,而是一条属于“孙悟空”的独一无二的道——左手护持师徒情,右手承载巫族魂,金箍棒劈得开妖邪,也守得住初心;巫纹燃得起名族志,也容得下慈悲。
前方的路依旧漫长得望不见尽头,狮驼岭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去,更烈的妖风、更险的关卡还在等着他们。但墨臻抬头望向天际,先前厚重的云层已裂开一道缝隙,几颗亮星在其中闪烁,像极了巫族先人与取经路上那些温暖的目光。他握紧金箍棒,加快脚步追上前面的身影,僧袍下摆扫过碎石,带起细微的尘土,却再也卷不起他心中的半分迷茫。心之所向,素履以往;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这便是他用血脉与初心,在混沌中踏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