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如镜的木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安神香薰和阳光晒过织物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安逸气息。
江夜雨正以一个几乎要把自己陷进去的姿势,蜷缩在客厅那张巨大、柔软、仿佛能吞噬一切烦恼的米白色懒人沙发里。
她的金色双马尾因为姿势的缘故,有些凌乱地散落在肩头和沙发靠垫上,在夕阳余晖中闪烁着细碎的光。左眼覆盖着柔软眼罩,右眼则半眯着,有些迷蒙地望着窗外逐渐染上瑰丽橙红的天空,怀里抱着一本摊开的、关于精神力的书,但显然,她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些艰深的理论知识了。
这些天她在准备姐姐布置的考核,连续几天的强化训练和知识恶补,让这具娇小的身体和精神都感到了明显的疲惫。此刻,她只想这么瘫着,什么也不想,任由意识在温暖和安全中漂浮。
虽然确实有些累,但这种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真好。
家。
这个字眼,在江夜雨心中,早已不再是冰冷的四壁和充满忽视的角落。它是身下这张柔软到不可思议的沙发,是空气中好闻的香薰味,是窗外永远明媚安全的景色,是冰箱里永远塞满的她爱吃的水果和零食,是衣帽间里琳琅满目、各种风格、永远干净合身的衣服,是那个永远对她敞开、布置得温馨可爱的卧室,是训练室里那些虽然严苛但充满期待的课程……
更是爸爸偶尔回家时,那虽然沉默但总会记得给她带新奇小礼物的身影;是姐姐无论多忙,都会抽时间检查她功课、听她絮叨日常、在她做噩梦时整夜抱着她轻声安抚的温暖怀抱。
这里是她的巢穴,她的堡垒,她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可以卸下所有戒备、安心蜷缩的港湾。每一次疲惫或不安时,只要回到这里,被这种熟悉而温暖的气息包围,她就能感觉到那股从灵魂深处升起的、难以言喻的安宁和……归属感。
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对“家”的全部渴望和对“家人”的所有想象,都寄托在了江曦月和江宇霖身上。他们是她生存意义和安全感的最重要来源。她依赖着姐姐的强势庇护和温柔教导,也依赖着爸爸那沉默却坚实的后盾。
这种依赖,深入骨髓,几乎成了她呼吸的一部分。
就在她昏昏欲睡,几乎要被这安逸的暖意带入梦乡时,放在旁边小几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发出清脆的铃声。
“叮铃铃——”
江夜雨一个激灵,迷迷糊糊地伸手去够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的“爸爸”两个字时,她残留的睡意瞬间消散了大半,心里没来由地紧了一下。
她连忙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用尽量清醒的声音接起电话:“喂?爸爸?”
“夜雨。” 江宇霖沉稳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音很安静,应该是在办公室或者会议室,“你现在在家吗?”
“在的,爸爸。我在客厅。” 江夜雨握紧了手机,心里那点不安稍微平复了一些,但依旧提着。
“嗯。你姐姐在xx酒吧,xx包间。她晚上有个聚会,可能会喝点酒。我这边临时估计走不开,估计要很晚。不放心她一个人,你过去看看,如果她喝多了,就接她回来。地址我马上发你。”
江曦月在酒吧?可能会喝醉?
江夜雨的心立刻提了起来。虽然姐姐的酒量还不错,但要是真喝醉了……
“好!我马上过去!” 江夜雨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答应下来,声音里带着一种“交给我你放心”的急切和责任感。能为姐姐做点事,照顾姐姐,是她最乐意、也觉得自己最有“价值”的事情之一。
“路上注意安全,打车过去,别骑你那小车,晚上车多。” 江宇霖叮嘱道,语气里带着父亲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关心。
“知道了爸爸,我会小心的!” 江夜雨嘴上答应着,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起来。打车过去要绕路,还可能堵车,不如她的小车快。而且她骑得很稳,戴好头盔,走非机动车道,应该没问题。她不想让姐姐等太久。
挂了电话,地址也立刻发了过来。江夜雨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动作快得完全不像刚才那副慵懒模样。她先冲回自己房间,以最快速度换掉了身上的家居服,套上一件方便活动的浅蓝色连帽卫衣和深色牛仔裤,将金色双马尾重新扎紧。想了想,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保温杯,灌上温热的蜂蜜水——姐姐喝了酒,喝点这个会舒服点。
背上装着保温杯和小包纸巾的小挎包,戴上头盔,江夜雨像只轻盈的小鹿,冲下楼,推出她那辆粉白色的、带辅助轮的电动平衡车。晚风带着凉意拂过脸颊,却吹不散她心里那股要去“接姐姐回家”的急切和使命感。
骑上车,她一边朝着xx酒吧的方向驶去,一边还是不放心地给江曦月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背景音有些嘈杂,但江曦月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平稳,带着一丝询问:“夜雨?”
“姐姐,是我。爸爸说你在xx酒吧?在xx包间吗?” 江夜雨稍稍提高了音量,确保姐姐在嘈杂环境中能听清。
“嗯,有个小聚会。怎么了?” 江曦月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笑意,听起来心情不错,这让江夜雨稍微松了口气。
“没事没事,我就是问问。爸爸说你可能会喝多,让我来看看。姐姐你没喝多吧?” 江夜雨还是忍不住追问,心里那根弦并没有完全放下。
“放心,我没喝多少。就是跟几个朋友聊聊天。你不用特意跑一趟,在家乖乖待着。” 江曦月的语气带着安抚,是那种哄小孩的口吻。
若是平时,江夜雨或许就听话在家等了。但今晚不行。爸爸特意打电话来,说明他不放心。而且,她也不想让姐姐一个人待在那里,万一真的喝多了没人照顾怎么办?姐姐虽然强大,但也会累,也会不舒服。
“哦,那就好。不过我还是过去吧,就在附近等你,等你结束了我们一起回家。” 江夜雨的声音很坚持,甚至带上了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软的执拗,“我想去接姐姐。”
电话那头,江曦月似乎顿了一下,然后,江夜雨似乎能想象到,姐姐冰蓝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无奈,但更多是柔和的笑意。她的声音也放得更柔:“好,那你过来吧。路上小心,到了给我发信息,别乱跑。”
“嗯!姐姐等我!我很快就到!” 江夜雨开心地应下,挂了电话,脚下的小车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开得更快了。
晚风在耳边呼啸,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流光溢彩。江夜雨的心,却因为即将见到姐姐、能够为姐姐做点什么,而充满了温暖和轻快的鼓动。她甚至已经开始想,接到姐姐后,是直接打车回家,还是先陪姐姐在附近散散步,吹吹风,醒醒酒?姐姐喜欢哪家甜品店的醒酒汤来着?
很快,xx酒吧那低调奢华的招牌映入眼帘。江夜雨停好小车,摘下头盔,稍微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刘海和眼罩,深吸一口气,走进了这个与她平时生活圈截然不同的、成年人的世界。
酒吧内部环境优雅,服务生训练有素,对她的到来并无异样。她按照地址找到二楼包间区,走廊安静,铺着厚厚的地毯。
站在xx包间门口,江夜雨再次核对了一下门牌号,确认无误。她正准备抬手敲门,或者先给姐姐发个信息报平安——
就在这时,包间厚重的隔音门似乎没有关严,留下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而里面,似乎因为某个话题达到了高潮,众人的笑声和说话声比刚才大了不少,清晰地透过门缝,钻进了江夜雨的耳朵。
起初,她并未在意,只是隐约听到一些嘈杂的谈笑。
但紧接着,一个熟悉无比的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抓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夜雨……”
是她的名字。
从姐姐的那些朋友口中说出。
江夜雨的手,顿在了半空。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将耳朵更靠近那条门缝。心跳,不知何时,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
她听到一个女声在好奇地追问“后来呢?”,听到姐姐用那种她熟悉的、带着傲然的平静语气说:“就算夜雨只经历过几年的学习,也远比比你们的弟妹们优秀。”
听到有人借着酒意嚷嚷:“可就你的妹妹不是亲妹妹呀!”
听到另一个带着促狭笑意的女声,用那种揭开秘密般的、夸张的语气说:“哎呀~那时候谁被我们说了几句就连夜去医院捞小女孩呀~”
然后,像是打开了某个潘多拉魔盒,更多的细节,更多的“真相”,如同潮水般,透过门缝,汹涌地灌入江夜雨的耳中,也狠狠撞击着她那颗因为依赖和感激而变得格外柔软、也格外脆弱的心脏。
原来……姐姐当初会刚好在那时出现,并不是命运安排,也不是纯粹的善心。
是因为……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被人调侃、甚至可能是嘲讽了?
嘲讽她没有亲密的弟妹,没有一个会甜甜喊姐姐、会黏着她的小太阳?
而姐姐……那个在她心中如同高山仰止、永远从容强大的女王,竟然真的被这些话刺伤了自尊?连夜跑出去,专门寻找那些“可怜无助”的小男孩小女孩?
然后……就找到了当时的王招娣。
姐姐一眼就看出她极度厌恶原生家庭,所以……马上就有了带走的想法。
所以……姐姐带她回来,给她名字,给她家,给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培养……最初的动机,可能仅仅只是为了……向那些朋友证明?为了扳回一城?为了拥有一个可以炫耀的、足够优秀的妹妹?
虽然她早就有所准备。
早就知道,像江曦月这样身处高位、心思深沉的人物,绝不会平白无故、纯粹出于同情收留一个来历不明、浑身是伤的小女孩。她早就想过,姐姐或许另有所图,或许是为了她的眼睛,或许是为了别的。
但当这个所图如此直白、甚至带点幼稚的竞争和炫耀意味时,江夜雨的心,还是无可避免地,向下沉了沉。
一种混合了淡淡失落、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
原来,她视若珍宝、赖以生存的家和家人,在最初,可能只是姐姐为了维护面子、赢得一场无关紧要的比较而随手布下的一枚棋子?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冰刺,轻轻扎在她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不疼,但很凉。
让她刚才因为要来接姐姐而充满胸腔的温暖和使命感,瞬间冷却了大半。
但很快,那点失落和冰凉,又被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
其实……这也不算坏,不是吗?
至少,姐姐对她没有恶意。姐姐给予她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姐姐的庇护,姐姐的教导,姐姐偶尔流露的温柔……这些年来,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
比起生父母那赤裸裸的利用、虐待和抛弃,姐姐这点因为面子而产生的、略带功利性质的收养和后续的真心对待,简直可以称得上恩同再造。
她应该知足的。
她早就下定决心,无论姐姐因为什么原因带她回来,她都会用尽全力去回报,去成为对姐姐有用的人。
现在,只是更加明确了回报的方向而已——她要足够优秀,优秀到能让姐姐在所有朋友面前,都能挺直腰杆,骄傲地说“这是我妹妹”。
对,就是这样。
江夜雨用力闭了闭右眼,将胸腔里那点残余的酸涩感强行压下去。她重新挺直了因为偷听而微微佝偻的背脊。
然而,就在她试图用理智说服自己,重新凝聚起去见姐姐的勇气时——
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恐怖的念头,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猛地蹿出。
如果……她不够优秀呢?
如果,她让姐姐失望了呢?
姐姐花了这么多心思和资源培养她,给她最好的条件,期待她成为一个能“拿得出手”、能为姐姐“长脸”的妹妹。
可如果,她达不到姐姐的期望呢?
如果她学得不够快,表现不够好,在重要的场合丢了脸,或者……她始终无法达到姐姐期望的高度呢?
失望的后果……是什么?
江曦月不是那种会施虐的人。她高傲,强势,但有着自己的底线和骄傲,绝不会像她生父母那样,动用拳脚和饥饿来惩罚。
可是……
过往那些黑暗记忆的阴影,如同被惊醒的恶魔,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掐住了江夜雨的咽喉,让她呼吸一窒!
冰冷的地面,馊掉的剩饭,掐在脖子上的冰冷手指,被扔在荒野等死的绝望和寒冷……
那些施虐者的脸,在极度的恐惧和联想下,开始扭曲、变形,缓缓地……重叠上了江曦月那张美丽、高贵、却在此刻想象中变得冰冷无比的脸庞!
她仿佛看到,江曦月用那种失望透顶、仿佛在看一件失败作品的眼神,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将她重新丢回那个冰冷的、没有窗户的角落,或者……像处理垃圾一样,将她从这个温暖的家里清除出去。
她仿佛听到,江曦月用那种平静无波、却比任何怒骂都更令人心寒的语气说:“你太让我失望了,夜雨……不,王招娣,我给了你一切,你却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她仿佛感觉到,那种熟悉的、被全世界抛弃的、冰冷刺骨的孤寂和绝望,重新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没有了姐姐的庇护,没有了爸爸沉默的支持,没有了这个温暖安全的家……她将再次变回那个在雨夜荒野等死的、无人问津的王招娣。
江夜雨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脸色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右眼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景象。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遏制住喉咙里即将溢出的呜咽。
她不能……她绝对不能让姐姐失望!
她必须更努力,更优秀,做到最好!她要成为姐姐最完美的作品,最拿得出手的妹妹!她要比所有人都强!她不能让姐姐有丝毫后悔捡她回来的念头!
这个念头,如同最严厉的鞭策,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软弱和茫然,化作一股冰冷而决绝的动力,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深吸几口气,用力眨了眨眼,将眼底那点因为恐惧而产生的水汽逼了回去。右眼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偏执的光芒。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确保自己看起来乖巧、得体、无可挑剔。然后,她拿出手机,给江曦月发了条平静的信息:【姐姐,我到了,在包间门口。】
发完信息,她抬手,用平稳的力道,轻轻敲响了包间的门。
“咚咚咚。”
敲门声清脆,在安静的走廊里回响。
也敲在了她自己那因为过度依赖而产生的、此刻已悄然出现裂痕、又被恐惧强行粘合的心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