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从深海中缓慢上浮,一点点挣脱黑暗的束缚。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熟悉的、柔软的床垫触感,以及枕头上属于自己的、淡淡的洗发水香气。然后是透过眼皮感知到的、清晨特有的、柔和而不刺眼的光亮,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清晨的鸟鸣。
小黄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简约的吊灯,米白色的墙面,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仿佛那趟奇异的、充满爱丽丝气息和分离惆怅的旅程,只是一场过于真实而漫长的梦境。
但身体深处残留的、隐约的酸软感,以及脑海中清晰回放着的、与爱丽丝分别时那个滚烫的吻和那句“二叔”的低语,都在提醒她,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回来了。
小黄躺在床上,没有立刻起身。她望着天花板,任由思绪缓慢流淌。假期……真的开始了。离开了爱丽丝那个令人安心的、却又充满强势掌控的怀抱,回到了这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却也因此显得有些空旷的空间。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隐约的、刻意压低的嬉笑声和说话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是陌里暗和陌清洛!她们已经到了!
小黄这才想起来,拿到手机后她就在闺蜜群里发了消息,说今天到家,约大家来聚一聚。看来这两个行动派果然是最先到的。
不过,行动派应该是陌里暗,陌清洛多半是睡到一半被陌里暗摇起来了。
她没有立刻起床下楼,而是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还带着阳光味道的柔软枕头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聚会……和闺蜜们在一起,插科打诨,分享八卦,吐槽工作,应该能很快冲散心底那丝离别的淡淡怅惘和……关于某些事情的沉重思绪吧。
然而,某些思绪,一旦被勾起,就难以轻易压下。
关于妈妈,关于那张照片,关于……郑明林。
小黄闭了闭眼。虽然昨天在爱丽丝那里,被那个强势的吻和之后一整天的温柔陪伴暂时转移了注意力,但那些疑问和混乱的情绪,并没有消失,只是沉入了心底。此刻,在独自一人的清晨,它们又悄无声息地浮了上来。
她想起昨天在爱丽丝公寓看到的那些照片。妈妈年轻时的笑容,那么灿烂,那么幸福。和爱丽丝的父母,还有……那个男人站在一起。
郑明林。
她的……父亲。
一个在她生命中几乎完全空白、只留下“抛妻弃子”这个冰冷标签的名字。
小黄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赤着脚走到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带锁的旧木柜前。这个柜子她很少打开,里面存放着妈妈留下的、为数不多的、没有在多次搬家中遗失的旧物。
她输入记忆中的密码,柜门“咔哒”一声弹开。里面东西不多,几本旧相册,一些妈妈用过的、已经不再流行的小首饰,几本工作笔记,还有一些小黄小时候的玩具。
小黄没有去动那些承载着快乐童年记忆的玩具,而是直接抽出了最底下那本看起来最陈旧、边角已经磨损的皮质相册。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小心翼翼地将相册放在膝盖上,深吸一口气,然后翻开了它。
相册的前半部分,大多是妈妈的单人照,或者和小黄的合照。妈妈的笑容依旧温柔,但似乎比在爱丽丝家照片上看到的,多了几分坚韧。
小黄一页页慢慢地翻着,目光仔细地扫过每一张照片,每一个角落。她在寻找,寻找任何可能关于“郑明林”的蛛丝马迹。
然而,没有。
就像过去的许多年中,她每次翻阅这本相册一样,她什么都没有找到。这个名为“父亲”的人,在妈妈留下的影像记录中,被干干净净地抹去了。连一张模糊的侧影,一个角落的衣角都没有。
直到她翻到相册的中间偏后,动作猛地顿住了。
那里原本应该是一张双人合影的位置,现在只剩下半张照片。
是妈妈。她穿着一身洁白的、样式简单的婚纱,头发挽起,戴着洁白的头纱,脸上带着羞涩而幸福的笑容,眼神明亮地看着镜头。背景似乎是在某个简单的影楼,或者婚礼现场的一角。
这应该是一张结婚照。
但照片的另一半,被人为地、粗暴地撕掉了。撕痕参差不齐,边缘甚至有些卷翘发黄,显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只剩下妈妈微微侧向原本应该是新郎站立方向的姿态,以及她搭在身前、微微交叠的双手。
虽然说这张照片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但这次小黄还是下意识的看向了那个位置。
在妈妈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样式简洁的铂金戒指。而在那被撕掉的、原本应该是新郎位置的边缘,极其模糊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残留影像中,小黄隐约能看到……另一只手……似乎戴着另一枚……戒指?
样式……好像和妈妈手上那枚,是一样的?
不过这能说明什么?
结婚戴对戒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就算那只手真的是郑明林的,就算他们当初真的相爱,真的结婚了,那又怎么样?
是爸爸伤害了妈妈吗?
妈妈如此决绝地撕掉了属于他的那一半照片,将关于他的一切痕迹从生活中彻底清除,甚至连提都不愿再提起。这种愤怒和决绝,是显而易见的。
而且,从妈妈选择独自一人辛苦抚养她长大,从未有过再婚的念头来看,那个男人带来的伤害,恐怕远比“简单分开”要深重得多。
“抛妻弃子”……这个词再次重重地砸在小黄心上。
从爱丽丝昨天那简短的描述——“那个老鼠”——以及她提到父母出事、黄阿姨和郑叔叔“似乎也分开了”的时间点来看,郑明林的离开,大概就是在她出生后不久,还是个婴儿的时候。
至于“老鼠”,应该是某种贬义词吧。
在她最需要父亲,妈妈最需要依靠的时候,那个男人离开了,说不定还去外面偷吃了,可不就是老鼠?
这不是渣男是什么?
小黄用力合上了相册,发出一声闷响。她将脸埋进膝盖里,感觉眼眶又开始发热,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透的棉花,又沉又闷,透不过气来。
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种被抛弃的、不受重视的、连同关于父亲的记忆都一片空白的无力感和委屈。更讨厌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给妈妈带来了那么深的伤害,让她独自承受了那么多。
她甚至有些迁怒地想到,如果当初那个男人没有离开,妈妈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辛苦?是不是就不会后来失踪?她们是不是能有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庭?
但这些“如果”毫无意义。现实是,妈妈撕掉了他的照片,绝口不提他的名字,独自抚养她长大,然后……也失踪了。留下她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家,和关于父母双方都成谜的过去。
楼下的嬉笑声似乎大了一些,隐约能听到陌里暗在喊:“小黄!太阳晒屁股啦!再不起来我们可要冲上去掀被子啦!”
小黄猛地从膝盖间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股涌上来的湿意逼了回去。
不行。不能想了。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对自己说。
现在是假期。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可以放松、可以和朋友们相聚的快乐时光。
陌里暗和陌清洛在楼下等着,薇薇安前辈、苏挽雾她们可能也快到了。她不能带着一脸愁容和红肿的眼睛下去,破坏大家的心情。
那些关于爸爸的谜团,关于妈妈的去向,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开的。她纠结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头绪,不可能在这一朝一夕之间突然找到答案。
当务之急,是调整好心情,好好享受这个假期,享受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光。至于那些沉重的事情……等假期结束后,再慢慢想办法吧。
就像爱丽丝说的,现在,她脑子里不应该想那些让人不开心的事。
小黄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的女孩,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因为刚才情绪的波动而微微泛红,但眼神已经重新变得坚定。
她对着镜子,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虽然有点勉强,但总比哭丧着脸好。
“好了,小黄,开心点!” 她对自己说,“今天是和闺蜜们聚会的日子!把那些不开心的事都暂时忘掉!”
她快速冲进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仔细擦干,又拍了拍脸颊让气色看起来好一些。然后换上一身舒适又好看的休闲装,将长发梳理整齐,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
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虽然眼底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阴霾,但整体看起来已经精神了很多,笑容也自然了一些。
好了,这样应该可以了。
小黄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静静躺在角落的旧木柜,仿佛要将里面那些沉重的记忆也一并锁好。然后,她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推开卧室门,走下了楼。
走出门外,能看到陌里暗在缠着陌清洛在不远处的小公园里“紫啧紫啧”的喊。
听到开门的声音,两人同时转过头来。
“哟!我们的大功臣终于醒啦!” 陌里暗立刻松开陌清洛,对着小黄挤眉弄眼,“怎么样?和‘姐夫’的二人世界过得可还性福?”
陌清洛失去了陌里暗的支撑,软绵绵的瘫在某个器械上:“看这满面红光、脚步虚浮的样子,想必是度过了一个相当‘充实’的夜晚呢。”
小黄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刚才那点沉重心情瞬间被闺蜜们的调侃冲击得七零八落,她羞恼地跺了跺脚:“你们两个!胡说八道什么呀!我们……我们就是正常休息!”
“就是就是,‘休息’到日上三竿才起,真是‘辛苦’了呢。” 陌清洛一本正经地附和。
小黄被她们说得又羞又急,冲上去就要挠她们痒痒。三人顿时笑闹成一团,刚才房间里那点孤独和沉重,瞬间被这熟悉的、充满活力的闺蜜情谊驱散得无影无踪。
暂时地,小黄将关于父亲、关于过去的所有疑问和阴霾,都压在了心底最深处。
现在,是享受假期、享受友情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