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郡，将军府。
曾经的正印中郎将、领兵五千的朝廷大将苏烈，如今却顶着一个不伦不类的文职头衔——治中从事。
这官职若放在一州中枢，如翼州萧平那般，自然是位高权重的实职。
可放在一郡之地，尤其还是凉州刺史心腹担任太守的北地郡，便成了彻头彻尾的明升暗降、有名无实的空架子。
自天下大乱以来，凉州刺史对苏烈这位资历深厚、且是前镇北将军苏震天亲弟的将领，忌惮之心日重。
先是借着各种由头，逐步分拆、调离他麾下的兵马，最终只勉强给他留下了三千余跟随多年、同生共死的核心老卒。
这些多是当年随苏震天征战过的悍卒，甚至有一部分是苏震天的旧日亲卫，忠诚铁硬，凉州刺史也不敢轻易动他们。
去年胡人南侵，局势危急，凉州刺史不得已重新启用苏烈，倚仗其半步先天的武勇统兵御敌。
待马波率军来援，合力击退胡人后，苏烈的兵权便如昙花一现，再次被迅速收回。
及至敦煌郡太守在徐州王氏支脉支持下悍然反叛，凉州军平叛不利，损兵折将，焦头烂额的刺史才不得不第三次请苏烈出山。
一个冬季的鏖战，勉强稳住了战线。待到春耕时节双方休兵，凉州刺史的猜忌立刻卷土重来。
一纸调令，苏烈便被“提拔”为北地郡治中从事，美其名曰“督办屯田，休养民生”，实则是将他调离前线，闲置冷落。
连北地郡的太守府，他都无权入住，只能栖身于略显简陋的将军府。
真正的郡守，是凉州刺史的心腹熊浩天，此人坐镇太守府，名为辅佐，实为监视与制衡。
更毒辣的是粮草供给。北地郡粮仓存粮，非有凉州刺史手令不得擅动。
苏烈麾下三千余士卒的日常消耗，需由后方“三日一发”，精确计算，绝不多给一分。这既是经济上的钳制，更是政治上的羞辱与防备——让你有兵，却让你时刻感受粮草命脉被攥在别人手里的滋味，不敢妄动。
这一日，将军府密室之中，油灯昏暗。苏烈看罢手中一封以特殊渠道送达的密信，连日来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竟忍不住抚掌大笑。
“将军，何事如此开怀？”侍立左右的两名心腹将领——马良与左眉，见状既诧异又期待。
此二人皆是苏震天当年旧部，与苏烈亦是生死之交，情同手足，如今是苏烈在这北地郡最为倚仗的臂助。
苏烈将信递给二人，脸上犹带笑意：“两位兄弟且看，我等的出路，来了！”
马良与左眉连忙接过，凑在灯下细看。
信是翼州牧秦天所写，言辞恳切，先叙与苏轻烟的姻亲之谊，再陈对苏烈将军的仰慕，最后直指核心：
愿邀苏烈将军里应外合，共取北地郡及相邻要郡。事成之后，必以‘裨将军’实职相授，允其统领万人兵马，并委以北地郡太守之职！
“这……将军，此信当真？”马良性子较急，看完便忍不住低呼，脸上已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那凉州刺史老儿，视我等如眼中钉、肉中刺，时时打压，刻刻提防，早该反了他娘的！镇北将军在时，他安敢如此！”
左眉则更显沉稳，他仔细折好信件，目光灼灼地看向苏烈：“将军，信中所言，可能作数？那秦将军……何以如此厚待我等？”
苏烈收敛笑容，正色道：“此信千真万确。至于为何……”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带着一丝自豪与感慨，“你们可知，这位秦将军的正室夫人是谁？”
二人摇头。
苏烈一字一句道：“正是我兄长苏震天的嫡女，我的亲侄女——苏轻烟。”
“什么？！”“大小姐……尚在人世？!” 马良与左眉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虎目瞬间瞪圆，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苏震天对他们有再造之恩，恩同父子。
当年苏家罹难，他们一直以为大小姐也已遭遇不测，引为终身憾事。
此刻骤然听闻苏轻烟不仅活着，还已成为一方诸侯的正妻，如何能不心潮澎湃？
“如此说来……这秦将军，竟是我等的侄女婿？”左眉声音有些发颤。
“正是！”苏烈点头。
“有这层关系在，信中许诺，便多了几分可信。我那侄女在信中亦多有提及，这位秦将军，年纪虽轻，却已是先天境界的高手，治军严明，施政仁德，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于青州之地，曾率八百骑大破南邵数千军，更斩杀过凶悍的异兽之王……其武略胆魄，依我看，不逊于我兄长当年！”
“先天境界！八百破数千！”马良倒吸一口凉气，眼中的激动瞬间转化为炽热的光芒。左眉亦是呼吸急促。
先前他们同意与秦天合作，更多是出于对苏震天的报恩心理，以及对凉州刺史打压的愤懑反抗。
但此刻，听到秦天本人的实力与战绩，一种更加强烈、更加主动的念头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乱世已至，良禽择木而栖！
一位手握一州、自身便是先天高手、行事仁义果决、更有争霸天下潜力的明主，不正是他们这些被埋没、被猜忌的武将梦寐以求的效忠对象吗？
若真能辅佐其成就大业，他日从龙之功，封侯拜将，岂非指日可待？
“将军！此事宜早不宜迟！”马良握紧了拳头，低声道，“该如何行事，但凭将军吩咐！属下等万死不辞！”
左眉也重重点头，再无半点疑虑。
苏烈见二人心志已定，心中大石落地。他走到墙边地图前，手指点在北地郡位置上：
“秦将军信中说，他将伪装成商队首领，亲自前来与我等商议具体细节。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为他创造入城的机会，并……”
他眼中寒光一闪：“准备好，接收这北地郡！”
数日后，北地郡太守府。
太守熊浩天高踞主位，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酒，眼皮微抬，瞥着下方躬身站立的苏烈，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敷衍。
在他看来，这个曾经名震边关的“苏将军”，如今不过是条被刺史大人拔光了牙、圈养在此的老狗罢了。
“哦？有商队想用盐铁换粮食？”熊浩天放下酒杯，摸了摸唇上两撇精心修剪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乱世之中，盐铁粮食都是硬通货，交易本是常事，但一支能直接找到苏烈门上的外地商队，还是引起了他本能的警觉。
“是何来历？作价几何啊？”
苏烈垂首，语气恭敬地答道：
“回太守，此乃来自东北翼州的‘晋徽商会’。听闻彼处连年征战，粮秣短缺，故携盐铁前来，欲以低价换取粮食。其报价为：精铁每斤作价半石粮食，盐每斤作价两石粮食。”
“半石？两石？”熊浩天原本慵懒的身躯猛地坐直了，眼中贪婪之色大盛。
这个价格，几乎是市价的一半！巨大的利润空间瞬间冲淡了他的疑心。
他脑子里飞快盘算起来：若以此价大量吃进，转手报给凉州刺史时稍稍加价，中间差额岂非尽入自己囊中？甚至可以用“筹措军资”的名义，向刺史要求调拨更多粮食来交易……
“唔……价格嘛，倒还算实惠。”熊浩天故作沉吟，捻着胡须，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不过，如今凉州也不宽裕啊。这样吧，你让那商队主事之人来府上一叙，本太守亲自与他谈谈，看看能否……再让几分利？若真能谈妥，本太守或可上报刺史大人，多调拨些粮草马匹，与之长期交易。”
苏烈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太守英明，下官这就去安排。”
看着苏烈退下的背影，熊浩天得意地又饮了一杯。
他浑然不知，自己这贪得无厌的嘴脸和“开门揖客”的许可，正将一把致命的利刃，亲手迎进了自己的府邸。
当那支规模不小的“晋徽商会”车队，在太守府手令的许可下顺利进入北地郡城门时，苏烈心中最后一丝对凉州刺史体系的留恋也烟消云散——自己堂堂中郎将，调不动一兵一卒，开不了城门，反不如一个贪婪太守的一纸手令！
何其讽刺，何其可恨！
太守府大厅内，灯火通明。熊浩天见到那位被引荐而来的“商队主事”时，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来人竟是个异常年轻的男子，身着玄色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非凡，气质沉静中隐含贵气，全然不似寻常商贾，倒像是哪家出游的世家公子。
“倒是生了副好皮囊。”熊浩天心里嘀咕一句，但很快又被巨大的利益诱惑占据心神。
他端着架子，缓缓踱步下阶，来到那青年面前，挤出一丝笑容：“阁下便是晋徽商会的主事？贵商会的报价，本太守已知。然凉州贫瘠，粮草筹措不易啊……不知这价格，是否还能再……”
他话未说完，只见那一直面带温和微笑的青年，忽然抬起左手，朝着他轻轻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