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
窗外寒风凛冽,殿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吴宸轩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眼前户部尚书呈上的江南丰年奏报上,而是越过殿宇的雕梁画栋,投向了更南方的浩瀚烟波。
“方卿,”他放下朱笔,声音低沉而清晰,“户部所拟《南洋移民章程》,孤已览毕。大体可行,然细节尚需斟酌。”
侍立一侧的方光琛立刻躬身:“请元帅示下。”
“其一,招募对象,首重闽、粤沿海无地贫民及遭灾流民。此辈无恒产,生计维艰,远赴他乡求生之念最切。官府许以‘船票、农具、一年口粮’,免赋五年,此乃‘活命之恩’,足以动其心。”吴宸轩指尖点在章程上,“但须严查根底,凡有作奸犯科、游手好闲者,一律剔除!南洋非善地,我要的是能垦荒、能守土的良民,而非泼皮无赖!”
“臣遵旨,即刻着令闽粤布政使司严加筛选,保甲连坐,确保身家清白。”方光琛迅速记下。
“其二,新组建的马尼拉‘大明垦务局’乃核心。”吴宸轩眼神锐利,“选址须扼要冲,邻近水源良港。首要之务,便是划分‘汉民聚居区’,务必集中!不得与土人杂居。聚居区内,仿照卫所旧制,按五户为一‘伍’,十伍为一‘队’,划地而居,守望相助。官府出资,于聚居区外围,择险要处修筑土石堡垒、望楼,以为屏障。堡垒常驻兵丁五十,由水师轮调,配火铳、小炮,专司警戒、弹压。”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然,兵丁有限,自保之力不可不备!章程需明载:凡移民壮丁,需自备刀矛、弓箭等兵器!每五户,至少出一名年满十六之丁壮,纳入‘乡勇’,由垦务局及驻军统一编练,农闲操演,战时协防!此丁壮,免其部分徭役。孤要的,是能拿起锄头种地,也能拿起刀枪卫土的民!非是待宰羔羊!”
“元帅深谋远虑,此乃‘寓兵于农,固我藩篱’之策。”方光琛由衷道,“臣即刻修订章程,将此条列为重中之重。”
“其三,按照与当地土酋苏丹之协议,关键在‘法权’!”吴宸轩眼中寒光一闪,“汉民之间纠纷、汉民触犯大明律法,一律由垦务局大明官员依《大明律》处置!土人不得干预!反之,土人若犯我汉民,亦由垦务局会同苏丹或其代表,依当地习俗或大明律,酌情审断!务必彰显我大明法度之威严!协议中需白纸黑字,敲定此条!”
他想起柳文渊在西域“去宗教化”的经验,补充道:“告诉垦务局主事,对当地土酋,可稍假辞色,许以贸易之利,但核心利益寸步不让!若有汉民与土着因争地、争水械斗,只要汉民占理,务必严惩土着,以儆效尤!若汉民无理滋事,亦需严惩不贷,以安土酋之心,示我公正!记住,惩罚不是目的,立威、划清界限才是根本!”
数月后,福建泉州港。
凛冽的海风带着咸腥气息,吹动着港口密密麻麻的人头。
三千余名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干净、神情忐忑又带着一丝希冀的闽省灾民,正拖家带口,在官差的指引下,依次登上几艘巨大的官造福船。
他们多是去年遭了风灾水患,田庐尽毁的贫苦农户。
“阿爹,我们真要坐这大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角,望着高耸的桅杆和深不见底的海面,小脸发白。
“嗯,去南洋!”父亲黝黑的脸上挤出笑容,拍了拍腰间官府新发的柴刀,“官府说了,那边地广人稀,去了就给分地,给种子农具,五年不用交皇粮!还有军队保护咱们!比在这饿死强!”
他身边,妻子默默整理着简陋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一小袋家乡的泥土——这是同乡老人叮嘱的,怕孩子水土不服。
“登船喽——!”随着官差的吆喝,沉重的跳板收起,巨大的船帆在号子声中缓缓升起。
福船在低沉的海螺号声中,缓缓驶离了熟悉的港湾,载着三千颗对未来充满未知却不得不搏一搏的心,劈波斩浪,驶向那片传说中的热土。
数月的海上颠簸,风浪、疾病、思乡之苦煎熬着每一个人。
当船队终于抵达吕宋岛马尼拉湾时,眼前的景象让移民们既感陌生又松了口气。
碧海蓝天,椰林摇曳,与闽地截然不同的湿热气息扑面而来。
岸上,一座初具规模的木石堡垒矗立在视野最佳的高处,飘扬着大明的日月旗。
堡垒下方,大片被清理出来的土地上,整齐地划分出一块块方正的田亩,旁边还堆放着成捆的农具。
大明吕宋垦务局主事,一位姓陈的干练官员,早已带人在简易码头等候。
移民们被迅速组织起来,按事先分好的“伍”、“队”,在持械兵丁和通译(由早年下南洋的汉人后裔担任)的引导下,进入规划好的“汉民甲字聚居区”。
区内道路纵横,预留了水井和公共晒场的位置,每五户共用一处水源。
官府发放的农具、稻种、薯种被分发到户,还有足够支撑一年的糙米、咸鱼和盐。
“都听好了!”陈主事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声音洪亮,“此地乃大明新土!尔等既受皇恩,来此拓殖,便是大明子民!垦务局奉大元帅令,保尔等安身立命!然,异域之地,非无凶险!尔等需谨记三条:一,聚居区内,守望相助,五户联保!二,自备之兵器,置于随手可及之处!三,凡遇土人挑衅或野兽袭扰,立刻鸣锣示警,乡勇集结,驻军驰援!平日耕作,亦需结伴而行,不得落单!”
他环视着下面一张张紧张而认真的脸:“此地土酋苏丹,已与大明立约。汉民之事,汉官处置!尔等只需安心垦殖,遵纪守法,垦务局便是尔等靠山!若有纠纷,无论汉土,皆可来此申诉,本官自会秉公而断!”
移民们听着这强硬而清晰的宣告,心中的不安稍减。
分发土地时,一个叫林阿水的汉子,因看中的一块靠近溪流的坡地与几个当地土着发生争执,对方手持简陋的棍棒,叽里呱啦地比划着,显然认为那是他们的传统猎场。
林阿水牢记陈主事的话,没有冲动,立刻让同伴跑回聚居区鸣锣。
很快,一队持火铳的明军和十几名手持刀矛的乡勇赶到。
通译上前交涉,陈主事随后也骑马赶到。
了解原委后,陈主事指着垦务局与苏丹签订的边界图,又看了看林阿水手中盖有官府红印的地契,脸色一沉。
“此地方圆五里,早已划归我汉民垦区!有图契为证!尔等擅闯,意欲何为?”陈主事声音严厉,通译大声翻译。
几个土着看着明晃晃的火铳和刀矛,以及陈主事身后代表大明官府的威严仪仗,气势顿时矮了半截,但仍不甘地嘟囔。
“念尔等初犯,不明法度,不予深究!”陈主事挥手,“但滋扰我民,不可不罚!来人!将为首滋事者拿下,依《大明律》‘强占官民田土’未遂之例,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明军士兵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将那个领头的土着按倒在地。
沉重的军棍呼啸而下,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在寂静的田野中格外刺耳。
围观的土着脸色煞白,噤若寒蝉。
林阿水和其他移民则看得心头发热,一股“背后有靠山”的安全感和归属感油然而生。
二十军棍打完,陈主事冷冷道:“抬回去!告诉你们头人,再有下次,定斩不饶!”
几个土着慌忙抬起同伴,狼狈而去。
此事迅速传开。
汉民们腰杆挺得更直,垦荒的劲头更足。
他们砍伐丛林,焚烧荒草,引水灌溉,将带来的稻种、薯种撒入肥沃的土地。
部分靠近海岸的移民,还重操旧业,修补渔网,驾着小舟出海捕鱼。
一年不到,汉民聚居区周围,万亩荒地被开垦出来,绿油油的秧苗和茂盛的薯藤在阳光下茁壮成长。
甘蔗林也开始成片栽种,那是为未来可能的制糖工坊准备的原料。
垦务局的报告雪片般飞回北京。
吴宸轩看着“年内移民增至五千”、“开垦荒地一万三千余亩”、“初步自给”等字眼,微微颔首。
然而,报告末尾一条不起眼的附注引起了他的注意:“…为加速港口及堡垒扩建、道路修筑,并震慑周边不驯部落,垦务局协同驻军,剿灭滋扰移民之土着部落三处,俘获成年土着男丁六百余…依元帅‘苦役补充’旧例,已悉数阉割,由水师战船分批次押运回国,交工部及各地苦役营接收…”
吴宸轩面无表情地合上奏报。
南洋的开拓,伴随着血腥的征服和残酷的奴役。
那些被阉割的土着,将被填入帝国庞大基建工程的各个角落——开山修路、疏浚运河、挖掘矿山、拓荒边地…用他们的血肉和残躯,为大明帝国永不停歇的扩张机器,添上一块沉重的基石。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冷峻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却隐在深深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