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港，三江口。
初夏的海风带着咸腥与潮湿，吹拂着港口林立的桅杆。
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福船、广船、鸟船与悬挂着葡萄牙、荷兰、暹罗、琉球等旗帜的异国商船挤满了锚地。
码头上人声鼎沸，货物堆积如山。
一幅“海上丝绸之路”的繁华盛景。
然而，在这繁华喧嚣的核心，新落成的市舶司总制府衙门前，气氛却庄重而肃杀。
八名顶盔贯甲的亲兵肃立两侧，黑底金字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昭示着此处非同一般的权柄。
新任市舶总督耿精忠，身着绣有仙鹤补子的一品绯色官袍，腰缠玉带，端坐在白虎皮覆盖的太师椅上。
他目光沉静，扫视着堂下恭立的属官，不怒自威。
这身极致的荣宠，追溯根源，皆始于西南烽火初燃之时。
当吴宸轩高举义旗，誓要涤荡乾坤的消息传至东南，耿家审时度势，毅然举兵响应，与满清彻底决裂。
鼎革之后，新朝虽依削藩置省之策收了耿家世袭的兵权，却并未苛待功臣，反而给予厚赏，以示优容。
他这位曾经满清的靖南王后裔，一方诸侯，如今虽无铁甲在握，却被委以这掌管帝国海疆贸易，税收命脉的重任，官拜一品总督，地位尊隆，更胜往昔。
他面前的长案上，摊放着一本墨迹未干的厚厚典籍——《大明海贸章程》。
堂下，肃立着市舶司的大小官吏、水师军官代表，以及十位衣着华贵、神情各异的商人——他们便是吴宸轩钦定组成的“公行”成员，东南沿海十家实力最雄厚的海商行主。
“诸位！”耿精忠的声音清朗，回荡在大堂内，“自即日起，《大明海贸章程》正式颁行！此乃大元帅亲笔朱批，朝廷重典！凡出入宁波、泉州（另设泉州市舶司）两港之海商，无论华夷，皆需恪守，违者严惩不贷！”
他拿起章程，条分缕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凡入港之船，必先至‘验船所’报备！详录船主姓名、籍贯、船员数目、籍贯，呈报货物明细清单！领取‘船引’，缴纳船引费，每船纹银十两！”
“凡出口之丝绸、生丝、瓷器、茶叶等大宗货物，需经市舶司‘验货官’查验无误，加盖特制官印‘验讫’！无印之货，视为走私，船货尽没！”
“凡进口之货，按‘值百抽十五’统一征税！香料、苏木、象牙、玳瑁等奢侈品，税率从之！特殊货物（如西洋火器部件、精良器械、良种、书籍图册），需经市舶司与工部、格物院会商，或免税，或减税，或由官府收购！严禁进口之物：鸦片、淫巧玩物、有伤风化之书刊画册、未经许可之西洋宗教物品！”
“严禁任何船只夹带、贩卖人口！严禁出口铁器、硫磺、硝石、铜料、粮食！严禁出口兵书、舆图！”
“外商贸易，统一由‘公行’接洽！‘公行’十家商户，轮值当差，负责与外商议价、订立契约、代缴税款！凡外商胆敢绕过‘公行’，直接与私商交易者，双方主犯，一律处以绞刑！货物尽没！此乃‘以商制夷，杜渐防微’之国策！”
“市舶司下设‘稽查队’，会同水师，有权登临任何船只查验！‘验船所’配备通晓夷语及货殖之吏员，专司检查夹层、暗舱，搜查违禁品！凡查获走私违禁，视情节轻重，罚没货物、扣押船只、直至船主枭首示众！”
条条框框，清晰严苛，如同一张巨大的铁网，罩向原本相对自由却也混乱无序的东南海贸。
堂下众人听得心惊肉跳，尤其是那十位“公行”商人，既感责任重大，又看到了垄断贸易的巨大利益，心情复杂。
耿精忠放下章程，目光如电，扫视全场：“章程煌煌，望尔等谨记于心，宣导于众！市舶司，奉大元帅令，执此国法，绝无徇私！望诸君好自为之！散堂！”
命令既下，庞大的市舶司机器立刻高速运转起来。
港口入口处新建的“验船所”前，排起了长队。
穿着皂隶服饰的吏员，在水师士兵的护卫下，登上一艘艘等待入港的商船。
他们手持章程，对照报关清单，仔细检查货物，用特制的探杆敲打船体，搜寻夹层暗舱。
通晓多种语言的翻译紧随其后，与外国船长交涉。
几日后，一艘悬挂葡萄牙旗帜的大型商船“幸运号”缓缓驶入宁波港。
船长费尔南多是个老油条，以往常利用贿赂和夹带牟取暴利。
此次他故技重施，报关单上只列了香料、毛毯和葡萄酒，却偷偷在底舱一个极其隐蔽的水密隔舱里，塞进了五十名从非洲掠来的黑奴，准备运往澳门转卖。
“验船所”的吏员登船后，按章检查。
起初一切顺利，费尔南多暗中得意。
然而，一位经验老道的吏员在检查底舱时，发现一处舱壁的回声异常空洞。
他不动声色，示意水兵强行撬开伪装板。
顿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几十个蜷缩在黑暗狭小空间里的黑人身影暴露在光线下！
“黑奴！是贩运人口！”吏员厉声高呼！
水兵立刻控制现场，将惊惶失措的费尔南多及其主要帮凶拿下。
消息火速报至市舶司衙门。
耿精忠闻报，拍案而起，眼中寒光四射：“好胆！竟敢触此铁律！按《章程》处置！即刻执行！”
宁波港码头，临时搭建的高台前，人山人海。
被解救出来的黑奴，虽然虚弱惊恐，但暂时得到了安置。
费尔南多和几名主要帮凶被五花大绑，跪在台前，面如死灰。
耿精忠当众宣读罪状：“…查葡萄牙商船‘幸运号’，船主费尔南多，罔顾天理王法，夹带贩运人口五十名，罪证确凿！按《大明海贸章程》，凡贩卖人口者，主犯立斩！从犯视情节论处！货物全部充公！其船，亦予没收！”
宣判完毕，刽子手鬼头刀寒光一闪，费尔南多人头落地！
血溅当场！
其余帮凶被押往府衙大牢，等待进一步审判。
堆积如山的香料、毛毯、葡萄酒被贴上封条，拉入市舶司仓库。
庞大的“幸运号”也被水兵接管。
紧接着，更让围观人群和外国商船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耿精忠冷着脸宣布：“此五十名被拐黑奴，虽为异域之人，然亦属生灵！朝廷有好生之德，不予加害。然其来历不明，言语不通，恐生祸端。按大元帅谕：予以阉割净身，面刺奴字，编入浙东沿海苦役营，专司筑堤、修路、开矿等役，使其劳作自新，亦免其滋生事端！”
命令下达，自有专人将这些可怜的黑人带走阉割刺面后送入劳役营。
铁腕！冷酷！高效！
这场公开的处决和处置，如同一声惊雷，在宁波港所有中外商人心中炸响！
新成立的“公行”商人们噤若寒蝉，彻底明白了“统一接洽”背后的森然杀机。
那些原本还存着侥幸心理的外国船长，看着“幸运号”的下场，再也不敢轻视那本厚厚的《章程》和市舶司的权威。
耿精忠回到衙门，看着案头堆积的、盖着“验讫”官印的丝绸、瓷器出口文书，以及记录着“值百抽十五”税银入库的账簿，脸上并无太多喜色。
他知道，规范贸易如同治水，堵住漏洞（走私、违禁品）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疏导水流（合法贸易），使其为国库充盈、技术引进服务。
他拿起一份“公行”呈报上来的清单，上面列着荷兰商船“郁金香号”申报进口的货物中，有标注为“精密测绘仪器”和“新型纺纱机部件”的几箱货物。
“传令‘验船所’，”耿精忠对副手陈彪道，“‘郁金香号’那几箱‘仪器’和‘部件’，着格物院派来的懂行吏员，会同‘公行’代表，仔细查验，绘图记录！若确系精良有用之物，按章程，或免税，或由官府议价收购！告诉荷兰人，只要守规矩，大明欢迎诚实的贸易！”
夕阳西下，宁波港依旧繁忙。
但在这繁忙之中，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正在形成。
商船有序报关、缴税、接受查验。
“公行”的商人们在官府监督下，与外商谨慎议价。
市舶司的税银源源不断地流入国库。
耿精忠站在衙门的了望台上，看着这幅景象，心中清楚，吴宸轩定下的规矩，正以铁血手段和精密制度，重塑着东南海疆的贸易格局。
而他耿家自打当初响应吴宸轩起兵开始，便与这位如今的帝国实际掌控者牢牢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耿精忠明白，如今他要做的，便是成为吴宸轩手里在东南海疆最锋利的刀！
一年内规范商户两百余家，关税激增四成的目标，已然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