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珠江口咸湿的海风也吹不散怀远驿内的喧嚣与新奇。
这座专为接待外国使节与商人而设的驿馆,今日气氛格外不同。
大厅内张灯结彩,布置得既庄重又带着异域风情。
空气中混合着名贵熏香、西洋香水的味道,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
主位上,兵部侍郎兼理藩院副使杨珅身着绯色官袍,代表大元帅吴宸轩和朝廷,主持这场名为“西学东渐,格物致知”的交流盛会。
下首两侧,坐着广州本地的官员、被特许前来的江南格物院学者、以及少数对西学感兴趣的儒生。
而他们的对面,则是十数位肤色各异,衣着光鲜的欧洲商人代表,以及被他们重金延请而来的几名学者模样的人物。
翻译在中间穿梭忙碌,将双方的语言转化为对方能理解的符号。
“诸位远来是客,”杨珅面带程式化的微笑,声音洪亮,开场白遵循着天朝上邦的礼仪,“大元帅有旨: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今邀诸位齐聚于此,非为市易之利,实为互通有无,切磋技艺,共探天地之理。”
他的目光扫过对面那些蓝眼睛、高鼻梁的“夷人”,心中却在盘算着元帅密令中的真正目的:取其器用之精,察其虚实之势,为我所用,却不可令其蛊惑人心,动摇国本。
首先站起来的是一位身着黑色长袍,胸前挂着银色十字架的葡萄牙商人阿尔维斯。
他精通汉语,言辞恳切:“尊敬的杨大人,诸位大明贤达!鄙人阿尔维斯,深感荣幸。敝国虽远在泰西,然对贵国悠久璀璨之文明,心向往之。”
他话锋一转,指向身边一位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瘦高老者,“这位是来自英吉利的学者霍金斯先生,精于天文历算与机械制造。他带来了一些敝国最新的‘奇器’,愿与诸位分享。”
霍金斯显得有些拘谨,在阿尔维斯的示意和翻译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镶嵌着黄铜锁扣的橡木箱子。
里面用天鹅绒衬垫,摆放着几件精巧的物品:一个结构复杂的黄铜自鸣钟,指针滴答走动;一架小巧的铜制高倍望远镜;一个精致的星盘仪;还有几卷绘制着精细人体解剖图的羊皮卷。
大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窃窃私语。
格物院的几位年轻学者,如王铁柱等人,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自鸣钟的机械之美,望远镜的望远之能,星盘仪的精密刻度,都让他们心驰神往。
便是那些原本对“奇技淫巧”有些不屑的儒生,此刻也难掩好奇。
“此乃‘摆钟’,”霍金斯用生硬的汉语介绍,指着自鸣钟内部精密的齿轮和摆动的钟摆,“较之沙漏、日晷,计时更为精准,不受天时影响。此物,”他又拿起望远镜,“可助人观远,窥探星辰运行之轨迹,利于航海定位。”
他最后指向解剖图,“此乃探究人体构造之学,于医术或有裨益。”
杨珅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中却在冷笑。
元帅说得没错,这些器物,追根溯源,其核心原理如齿轮传动、光学折射、几何测绘在元代郭守敬的浑天仪,《天工开物》的机械图谱,乃至更早的华夏典籍中都能找到雏形。
数百年来,那些所谓的传教士,名为布道,实为窃取,将华夏的智慧火种带回泰西,竟成了他们引以为傲的新发明!
此等行径,令人不齿。
然而,元帅的指示也很明确: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眼前这些器物,确实有其独到和精进之处,尤其是那精密的加工工艺和系统的理论总结。
大明要强盛,不能固步自封。
“霍金斯先生所展器物,精巧绝伦,足见泰西匠人之巧思。”杨珅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然我华夏格物之学,源远流长。昔有《周髀算经》测天,《墨经》论力,《天工开物》述百工之巧。贵国此等器物,其理亦不出格物致知之范畴,只是…精益求精罢了。”
霍金斯和阿尔维斯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杨珅的话绵里藏针,既肯定了器物本身,又点明了其知识源头,隐隐带着天朝上邦的审视意味。
“杨大人所言甚是!”一位格物院的年轻学者王铁柱忍不住起身,恭敬行礼后,指着那架望远镜,“学生观此‘千里镜’,其核心在于透镜之研磨与装配。我格物院近来亦在研制新式观星仪,于镜片打磨之法颇有心得,敢问霍金斯先生,贵国所用何种材质研磨粉?透镜曲率如何计算方能消减色差?”
问题直指核心工艺!
霍金斯一愣,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专业。
他犹豫了一下,在阿尔维斯催促的眼神下,还是含糊地透露了一些关于石英砂研磨和初步的消色差设计理念。
王铁柱如获至宝,飞快地记录着。
交流的气氛被点燃。
格物院的学者们纷纷就摆钟的擒纵机构稳定性、星盘仪的精密刻度铸造、甚至人体解剖图的绘制依据等问题提出询问。
欧洲学者们起初还试图保留一些“核心技术”,但在大明学者精准且富有洞察力的问题面前,以及阿尔维斯等商人渴望获得更大贸易利益的驱动下,不得不吐露更多实用细节。
关于金属冶炼中新的鼓风技术,航海钟的防震装置,乃至简易蒸汽动力的雏形构想,都在这种看似和谐实则暗藏机锋的交流中被一点点挖掘出来。
杨珅冷眼旁观,偶尔插言引导话题。
他注意到,每当欧洲学者试图宣扬他们的宗教教义(如上帝创世说)或政治制度(如议会)时,他便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回具体的“器物”和“技术”层面。
对于宗教,他只淡淡回应:“我华夏敬天法祖,自有礼法伦常。鬼神之说,非今日论道之题。”
对于政体,他更是避而不谈,只强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交流持续了整整一日。
散场时,欧洲学者们疲惫中带着兴奋,他们感受到了大明学者对知识的渴求和理解力。
而格物院的学者们则个个精神亢奋,怀中揣满了笔记和草图,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验证和吸收这些新知。
王铁柱更是激动地对同伴低语:“那消色差透镜的思路,与宋应星大人笔记中所载‘冰纹消影法’似有相通,若能结合…”
杨珅回到驿馆书房,屏退左右,提笔疾书密奏:
臣杨珅谨奏:今日“交流”已毕。西夷所呈器物,确有可取,尤以计时、观星、航海之器为精,其工巧胜在材质处理与精密加工。其学者所言新式鼓风、防震、乃至蒸汽雏念,虽粗陋,然思路奇诡,或可启发我格物院深研。彼等对几何、算术、人体构造之系统阐述,亦有借鉴价值。臣已命格物院诸生详录其言,择其精要,速呈金陵格物院总院研判、仿效、改进。
然,西夷传教之心不死,间有妄言其神创世、政体云云,皆被臣以“器用有别,道法不同”婉拒,未使其蛊惑人心。观其学者,重实利而轻义理;其商人,唯利是图。其所谓“新学”,根基多源于窃取我先秦两汉乃至宋元格物之学,经其数百年钻研,方有今日之貌。我朝取其器用之精,补我之短,正当其时!然其心可诛,其技可用,不可不察。
写完密奏,用火漆封好,杨珅长长舒了口气。
窗外,珠江上帆影点点。
他知道,这场交流只是开始。
欧洲的科技浪潮汹涌而来,大明这艘古老的巨舰,在吴宸轩的掌舵下,正以一种既开放汲取又高度警惕的姿态,迎接着这股浪潮。
取其精华,化为己用,同时牢牢守住文明的根脉与帝国的权柄,这才是大元帅真正的深意。
而格物院,便是这场无声较量与融合的最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