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舟山群岛。
凛冽的西北风卷起浑浊的海浪，狠狠拍打着礁石，溅起丈高的水花。
沈家门渔港内，密密麻麻的渔船随着波涛起伏，大部分都落了帆，被粗大的缆绳紧紧系在码头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和海水的咸涩。
老渔民陈老歪佝偻着腰，蹲在自家那条破旧的“小白龙”船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望着阴沉的海天，满是愁苦。
“唉…这鬼天气，出不了海，家里的米缸又快见底了…”
他身边堆着几挂修补了一半的渔网，网眼大小不一，破洞用粗线勉强缝补着。
不远处，一群同样无法出海的渔民聚在一起，围着刚从宁波府城回来的后生阿水。
“阿水哥，城里新开的‘官渔市’，真那么神？价钱好？”
阿水搓着冻红的手，兴奋地说：“真的！比咱们卖给那些渔霸牙行强多了！官府说了，不收‘行钱’，秤是官秤，足斤足两！大个的带鱼、黄鱼、乌贼，价钱比牙行给的高两成！就是…就是规矩多，鱼要新鲜，分大小等级，死鱼烂虾人家不收，还要排队登记啥的…”
“高两成？”陈老歪耳朵尖，忍不住凑过来，“那…那咱这点小鱼小虾，人家收不？”
“收！也收！”阿水点头，“不过价钱肯定不如大鱼。官府还派了人，教怎么用‘盐水冰’保鲜，说是以后还要建啥‘冰窖’…对了！”他想起什么，压低声音，“我还看见官船了！那种新造的‘镇海级’，炮口黑森森的！听说是咱大明大元帅派来巡海的，专打海盗！以后出海，兴许能安稳点了？”
众人议论纷纷，有期待，也有疑虑。
这时，几艘样式较新、船尾拖着奇怪大网（拖网雏形）的渔船，竟顶着风浪缓缓驶入了港口，引得众人侧目。
“看！是张大户家的船！他们用那‘兜海网’，听说一网下去顶咱们十网！”
“哼，有啥用？捞多了也卖不出去，烂在手里！”
“就是，官府搞这些花样，谁知道是不是换着法子盘剥…”
港口高处，一身水师便服的郑经，在舟山知府、市舶司分署官员以及几位格物院匠师的陪同下，正俯瞰着整个渔港。
凛冽的海风吹动他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听着风中传来的渔民议论，眉头微锁。
“郑将军，”舟山知府躬身道，“自奉大元帅钧令，推行渔业新策，设立‘官渔市’，取缔渔霸牙行私设之陋规，渔民确得实惠。然…仍有三大难：其一，渔船破旧，渔具落后，近海捕捞，所得有限，且风险极高；其二，保鲜不易，离岸稍远，鱼获即腐，难抵大埠；其三，海盗虽稍敛迹，然小股袭扰仍时有发生，渔民惊惧。”
郑经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些破旧的渔船和渔民们愁苦的脸。
“元帅深知渔民之苦，亦知海疆之利。海中有粮仓，取之不尽！新政非一时之举，乃固本培元之策。”
他转向格物院派来的匠师。
“刘匠师，新式渔具与保鲜之法，推广如何？”
姓刘的匠师连忙上前：“回将军，新式‘拖网’已在数条官督渔船上试用，效果显着，深水鱼获大增。然造价较高，普通渔民难以承受。保鲜方面，‘盐水冰’法简易可行，已开始传授。格物院正研制更大规模的‘冰窖’图纸，需选址建造。另，按元帅提示，正尝试以硝石制冰，若成，则保鲜之困可解大半！”
“好！”郑经沉声道，“传本将令：一，由市舶司设立‘渔贷司’！凡诚信渔民，可凭保，低息借贷，用于更换新船（标准船型图由工部提供）、购置新式拖网、延绳钓具！分三年偿还，可用鱼获折抵！二，于宁波、台州、温州三府择地，兴建官办‘冰窖’三座！由工部及格物院督造，今夏务必投入使用！三，扩大‘官渔市’规模，除收购鱼鲜外，增设‘渔需品’如渔网、浮子、桐油等，平价供应！凡在官市交易之渔民，优先使用冰窖！”
他顿了顿，看向波涛汹涌的海面。
“至于海盗…传令水师闽粤、江浙分舰队！自即日起，划分近海巡护航线！凡持有官府‘渔引’之渔船，在其作业海域，水师战船需定时巡弋，驱赶可疑船只，剿灭海盗！凡渔民遇险，见水师旗号，即可发信号求救！本将要让这东海，真正成为我大明渔户之安澜！”
命令迅速传开。
官府的告示贴满了渔村码头。
起初，渔民们半信半疑。
陈老歪看着“渔贷司”的告示，又看看自己那条快散架的“小白龙”，一咬牙，找了两个老兄弟作保，颤巍巍地按了手印。
数月后，一条按新图纸建造、更坚固、带简易拖网绞盘的中型渔船下了水。
第一次使用拖网进入较深海域作业，收获让陈老歪等人惊呆了！
一网下去，沉甸甸的全是大黄鱼、带鱼，抵得上过去小半个月的收获！
他们严格按照所学，用盐水冰镇好鱼获，满怀希望地驶向宁波官渔市。
官渔市人声鼎沸，秩序井然。
官秤公平，登记清楚，大鱼的价钱果然比过去高了两成！
陈老歪捧着沉甸甸的铜钱，老泪纵横。
更让他安心的是，返航途中，远远看到了悬挂“明”字龙旗的“镇海级”战船在附近海域巡弋的身影，那黝黑的炮口，此刻却成了安全的象征。
格物院研制的硝石制冰法在新建的冰窖中取得成功。
大量廉价的冰块供应，使得鱼获保鲜期大大延长，远销杭州、南京成为可能。
精明的商人开始组建船队，将冰鲜海产运往内陆。
渔业，这个靠天吃饭、被渔霸盘剥的古老行当，在官府有组织的扶持、新技术的引入和水师武力的保障下，正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陈老歪用第一次分到的红利，给孙子买了新棉袄。
他站在新船的船头，望着辽阔的海疆，第一次觉得，这世代搏命的大海，似乎真的有了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