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大理府。
苍山洱海的秀美风光，掩盖不住山路的崎岖与闭塞。
一支特殊的队伍正艰难跋涉在点苍山余脉的羊肠小道上。
队伍由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水利交通官员）周工正、数名格物院派出的测绘生员、一队精锐的工兵营士兵，以及奉吴宸轩之命“观政历练”的傣族大土司刀承恩长子刀勐组成。
他们的目的地，是连接大理与滇西重镇永昌（保山）的古道中，最险峻的一段——“云龙栈道”。
此处山高谷深，原有栈道年久失修，多处朽坏崩塌，人马难行，商旅视为畏途。
绕行则需多耗半月，严重制约着滇西与内地的联系及朝廷对边境的掌控。
“周大人，这路…当真能修？”刀勐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看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峡谷和对面悬崖上残存的几根朽木桩，忍不住问道。
他虽在京城格物院学习，见识了诸多“奇技淫巧”，但面对如此险恶的自然环境，心中仍充满疑虑。
周工正是个干瘦精悍的中年人，皮肤黝黑，指着手中简陋的舆图：“刀公子请看，此乃出入滇西之咽喉！元帅明见万里，欲通西南，必先治路！此栈道非修不可！格物院几位大匠已研讨出方案：炸开对面崖壁数处凸起顽石，拓宽路基；以铁索为筋，嵌入山体，上铺双层浸油硬木为梁，再覆石板！如此，可成一条宽丈余，可并行两马之坦途！”
他眼中闪烁着工程人员特有的光芒。
“炸山？铁索？”刀勐倒吸一口凉气，“这耗费…还有，对面山崖是几个寨子共奉的神山‘嘎莫岩’，炸山开石，恐犯众怒啊！”
“此乃朝廷大计，利在千秋！”周工正语气坚定，“耗费自有户部拨付。至于神山…”
他看向刀勐，意味深长，“刀公子深明大义，又在格物院修习新学，当知‘人定胜天’之理。元帅令尊已受朝廷册封，当为表率，协助朝廷开导民心才是。”
刀勐默然。
他明白父亲夹在朝廷意志与部落传统间的艰难。
正说着，前方探路的工兵营什长气喘吁吁跑回：“周主事！刀公子！前面寨子…黑水寨的人把路堵了！说…说谁敢动他们的神山，就…就跟谁拼命！”
众人心下一沉，快步赶上前。
只见狭窄的山路口，数十名穿着黑色土布衣服、手持砍刀弓箭的傈僳族汉子，在一个头人模样的老者带领下，死死堵住去路。
他们脸上涂着油彩，神情激愤，口中呼喝着听不懂的誓词。
山风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对峙气息。
“诸位乡亲！”周工正示意士兵们不要妄动，上前几步，用生硬的当地官话夹杂着手势喊道，“我等奉朝廷之命，修筑此路，是为便利商旅，繁荣地方，将山外的盐巴、布匹、铁器更便宜地运进来，也将咱们山里的药材、皮货运出去！这是造福大家的好事啊！”
“呸！汉官没一个好东西！”领头的老者正是黑水寨头人木鹿，此刻怒目圆睁，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吼道，“修路？就是来毁我们的神山！嘎莫岩是山神的脊梁，动了它，山神发怒，洪水、山崩、瘟疫就会降临！你们滚回去！”
“对！滚回去！”身后的汉子们齐声怒吼，弓箭上弦，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工兵营士兵也立刻举起了盾牌和火铳。
刀勐见状，心中焦急。
他认得这木鹿头人，是个极其顽固守旧的老者。
他深吸一口气，排众而出，用流利的傣语夹杂着傈僳语喊道：“木鹿阿叔！是我！刀勐！刀承恩的儿子！”
木鹿头人看到刀勐，愣了一下，怒气稍敛，但依旧强硬：“刀家的小子？你…你怎么跟汉官混在一起？也要帮着他们来毁我们的神山？”
“阿叔，不是毁山，是修路！”刀勐诚恳地说道，“我在京城格物院学习，知道朝廷修路，会避开主要的祭祀地点，只炸掉那些阻碍通行的危险石头。周大人他们带来了新的‘雷火’（火药）技术，可以精确地只炸掉该炸的地方，不会惊扰山神！您想想，以前寨子里有人生病，要抬到永昌府城找郎中，走这栈道要几天？多少人摔死在路上？路修好了，一天就能到！盐巴、铁锅，也不用被马帮盘剥了！朝廷说了，修路占用的林地，会按市价补偿！参与修路的寨民，还有工钱拿！这难道不是山神赐给我们改变命运的机会吗？”
刀勐的话，用本地语言说出，带着“自己人”的信服力，又点出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医疗、物资、补偿、工钱），部分堵路的汉子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木鹿头人脸色变幻，显然内心也在挣扎。
祖灵的传统与现实的利益，激烈交锋。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
尘土飞扬中，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出现在山道上，打头的旗帜上赫然是“胡”字！
竟是新上任的云南镇抚使胡国柱，闻讯后亲自带兵赶来！
胡国柱勒住战马，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木鹿头人身上，声如洪钟：“本镇胡国柱！奉大元帅令，督修西南道路！此路乃朝廷连接滇西、巩固边防、惠泽万民之要道！阻挠修路，即是抗命！念尔等初犯，受愚昧乡老蛊惑，本镇不予深究！现令尔等即刻散去！朝廷补偿、工钱，一文不少！若再冥顽不灵…”
他“锵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寒光四射，“休怪本镇军法无情！镇抚使亲兵何在？！”
“在！”身后数百骑兵齐声怒吼，声震山谷，杀气凛然。
强大的武力威慑，加上刀勐之前“情”“利”结合的劝说，终于压垮了木鹿头人最后的坚持。
他脸色灰败，颓然地挥了挥手。
堵路的汉子们默默收起了武器，让开了道路，但眼中依旧充满了复杂的不甘与敬畏。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周工正和测绘生员们立刻开始紧张的勘测。
轰隆隆的爆炸声开始在山谷间回响，顽石碎裂，尘烟升腾。
工兵营和随后征调来的各族民夫（按工计酬），在军官和技术人员的指挥下，喊着号子，开凿路基，嵌入铁索，铺设木梁石板。
刀勐站在半山腰新开辟出的平台上，看着脚下热火朝天的工地，又望了望远处依旧云雾缭绕的“嘎莫岩”主峰，心中五味杂陈。
他明白，这条路的贯通，将彻底改变滇西封闭的面貌，也将把朝廷的力量更深地楔入这片土地。
父亲的忧虑，部落的传统，在吴宸轩铁腕推动的国家意志和实实在在的“利”与“力”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他必须更快地学习，更好地沟通，才能在这剧变的时代，为自己，也为族人的未来，找到一条出路。
机器的轰鸣和号子声，取代了山林的静谧，宣告着一个更加紧密却也更加复杂地连接着中央与边陲的新时代，正沿着这条艰难开凿的道路，不可阻挡地向西南群山深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