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
时务学堂的讲堂内,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年轻学子们心中因激动而升腾的热气。
讲台上,新任学堂祭酒王夫之,正展开一份盖有“天下兵马大元帅行辕”朱红大印的谕令,声音洪亮地向台下数百名学子宣读。
谕令的内容清晰明了:鼓励甚至强制要求时务学堂的优秀学子走出书斋,深入民间、边疆、工坊、田野,进行实地考察。
要求他们必须撰写详实的《游学察访录》,内容涵盖所见所闻、民生利弊、技术改良建议、边防见闻思考等。
归来后,学堂将组织考评,优秀者不仅可获得丰厚奖励,其察访录将被呈送大元帅乃至相关部衙参考,本人更将获得优先擢升为基层官吏,如县丞、主簿、工部、户部、兵部低级属官等的机会!
这份谕令,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在学子中激起了千层浪!
“游学?还要写察访录?这…这与科举取士大不相同啊!”
“去北疆?听说苦寒之地,滴水成冰…”
“下江南倒是不错,可要写改良建议?我等书生,如何懂得那些百工技巧?”
“优先擢升为官?此言当真?若真能凭此入仕,倒是一条捷径…”
学子们议论纷纷,有兴奋期待,有忐忑不安,也有不解疑虑。
他们大多来自寒门或军中将领、低级官吏家庭,被选拔进入这所打破传统、教授“经世致用”之学的新式学堂,本就带着改变命运的渴望和对新事物的好奇。
但真正要离开熟悉的京师,深入未知的环境,对许多人来说仍是巨大的挑战。
坐在前排的王铁柱,黝黑的脸上却满是激动和跃跃欲试。
他出身铁匠之家,因精通算学、对格物兴趣浓厚而被格物院推荐入学。
他对那些纸上谈兵的经义兴趣不大,却对能亲手触摸、亲眼观察的实务充满热情。
“去宁夏!去河套!大元帅新建了那么多哨所,还在修水渠引黄灌溉!俺要去看看,那‘龙骨翻车’到底怎么把黄河水提上去的!听说那边风沙大,俺爹打的铁器,是不是更耐磨?”他低声对旁边的同窗说着,拳头不自觉地攥紧。
王夫之看着台下神色各异的学子,捋须道:“肃静!大元帅谕令已明!‘知行合一,方为真才’!困守书斋,空谈仁义,于国何益?于民何利?尔等所学算学、格物、兵法、史论,非为清谈,乃为实用!游学,便是尔等将书本学问,置于天地大炉中淬炼之机!畏难者,非我时务学堂之材!有志者,当以此为契机,行万里路,察万民情,方不负大元帅设学育才之苦心,不负尔等一身所学!”
祭酒的话语铿锵有力,点燃了许多学子胸中的热血。
是啊,进入这时务学堂,不就是为了学些真本事,做一番事业吗?
机会就在眼前!
选拔考核很快进行。
除了基本的学业成绩,更注重学子对时务的见解、动手能力和吃苦精神。
最终,包括王铁柱在内的八十名首批游学生员被选拔出来。
他们被分成十个小队,每队配发统一的号牌、少量盘缠、空白记录册和简易的测绘工具(如罗盘、量尺)。
学堂还聘请了几位经验丰富的退役老兵和通晓各地风物的老吏作为随行顾问兼护卫。
出发之日,京师城外长亭,朔风凛冽。
学子们穿着厚实的棉袍,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带队教谕和顾问的带领下,向着各自选定的方向进发。
有的小队北上,目标直指河套平原的镇北堡和新兴的屯垦区。
有的小队东去,考察大运河漕运新政下的江南水利。
有的小队西行,探寻通往西域的商路。
王铁柱所在的小队,则选择了西北方向,他们的目标是宁夏平原的黄河水利工程和边防哨所。
吴宸轩并未亲临送行,但他的一道口谕由方光琛传达给了每位学子:“尔等之眼,乃朝廷之眼!尔等之耳,乃百姓之耳!尔等之心,当系社稷民生!望尔等脚踏实地,明察秋毫,归来之时,能献务实之策,成栋梁之材!”
带着大元帅的期望和内心的憧憬,年轻的学子们踏上了充满未知的旅程。
马蹄踏碎薄冰,车轮碾过冻土,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游历山水,而是一次肩负着考察、学习和未来责任的“官派实习”。
帝国的未来,不仅需要郝摇旗的刀锋和李定国的炮火,也需要这些深入基层、了解实情的年轻血液。
他们走过的路,记录下的文字,或许稚嫩,却如同初春的溪流,正悄然汇入帝国重建与治理的宏大叙事之中。
两个月后,宁夏中卫。
寒风依旧刺骨,但黄河岸边的工地上却是一片热火朝天。
巨大的龙骨翻车在水流冲击下缓缓转动,将浑浊的黄河水提上高坡,注入新开挖的干渠。
无数民夫在官吏和工头的指挥下,喊着号子,奋力挖掘、夯筑着支渠和毛渠。
王铁柱和他的两个同伴,脸被寒风吹得通红皴裂,手上也磨出了茧子,正蹲在一条新挖的支渠边,全神贯注地操作着一个简易的水平仪,测量着渠道的坡降。
旁边,一个老河工蹲着,一边吧嗒着旱烟袋,一边指点着:“后生,这坡降可不能马虎!太平了水不流,太陡了冲垮渠帮!得刚刚好,像那老牛拉犁,不紧不慢…”
王铁柱认真地记录着数据,不时向老河工请教着土方计算、夯筑技巧、不同土质的渗水性等问题。
他的记录册上,密密麻麻地画着渠道的草图,标注着各种数据,还记录着老河工口中的经验之谈和民夫们抱怨工具不顺手、伙食太差等琐碎却真实的声音。
他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在格物院算题的书生,粗糙的双手和沾满泥点的棉袍,见证着他的蜕变。
夕阳西下,收工的号子响起。
王铁柱收起工具,望着眼前初具规模的水利网络,又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新建的“定边堡”哨所轮廓,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他拿出记录册,借着最后的余晖,在今日的笔记后郑重地添上一句:“…引黄灌溉,非止水利,实乃固边富民之基。然,器具可再改良,民夫疾苦亦当体恤。学生王铁柱,谨记于宁夏中卫。”
游学的路途还长,但他知道,自己正在触摸这个帝国最真实、也最充满希望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