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春寒料峭。
朝堂之上,一场关乎京畿根本的争论正趋于白热化。
户部尚书手持笏板,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禀大元帅!京畿屯田策试行一月,成效斐然!首批五千退伍士卒,已按‘伍’、‘什’编列,分驻顺天府周边宛平、大兴、通州等七县,共接收圈占官田及无主荒地十五万八千余亩!农具、耕牛、种子皆由工部、户部协同拨付到位!此策若成,则数万退伍将士得妥善安置,免其流散生乱;军粮储备亦可大增,省却千里转运之耗!实乃一举多得之良策!臣请大元帅下旨,全面推行!”
“臣反对!”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断喝响起。
只见一位身着蟒袍、须发皆白的老者出列,正是前明降臣,袭封诚意伯的刘孔昭。他脸色涨红,手中笏板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大元帅!京畿膏腴之地,自古乃勋贵庄田、士绅产业!虽经战乱,然产权归属,自有契约为凭!岂能因‘无主’、‘圈占’之名,便强行收归官有,分予行伍粗鄙之人?此非安置,实乃掠民之产!坏朝廷法度根基!更令天下士绅寒心!老臣泣血恳请大元帅,收回成命!归还士绅田产!”
“刘伯爷此言差矣!”兵部侍郎胡国柱立刻出列反驳,他是吴宸轩心腹,推行屯田的急先锋,“战乱方息,京畿凋敝,多少田亩荒芜,主人或死或逃,契书何在?难道任其荒废,也不许为国征战伤残的将士得一口饭吃?屯田士卒,非是白占!乃是领官田,纳官粮!所产粮食,优先充作军资,富国亦强兵!何来掠民之说?至于些许田亩纠葛,自有官府秉公核查,岂能因噎废食?”
“核查?如何核查?”另一位勋贵出列,语气尖刻,“我刘家在通州的三百亩桑田,祖辈经营!管家携地契逃难不知所踪,如今就被尔等指为‘无主’,分给了什么‘荡虏营’的伤兵!这难道也是秉公?!”
朝堂之上,顿时分成两派,吵嚷不休。
勋贵们哭诉祖产被夺,官员们强调国策之利。
坐在紫檀大椅上的吴宸轩,一直闭目养神,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仿佛殿中的争吵与他无关。
直到争论声浪渐高,他才缓缓睁开眼。
吴宸轩微微后靠,手指在紫檀扶手上停顿了一下,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瞬间让整个大殿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诚意伯,”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喧嚣的朝堂瞬间死寂,“还有各位伯爷、侯爷,似乎还没弄清楚状况。”
吴宸轩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没有弧度的冷笑。
“这天下,是本帅带着讨虏军将士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这里的田地、百姓,乃至你们头顶的爵位、身上的蟒袍,如今能安稳存在,是因为本帅允许它存在。”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每个人心上。
“本帅给你们的,才是你们的。本帅不给…”他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同出鞘的刀锋,刮过刘孔昭等人瞬间失血的脸,“你们不能抢。谁敢伸手,”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尸山血海般的血腥气,“本帅不介意,剁了你们的爪子。”
刘孔昭浑身一颤,笏板差点脱手,旁边的勋贵更是腿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吴宸轩不再看他们那副狼狈相,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在吴宸轩心中,这些前明降臣勋贵,不过是一群暂时用来装点门面,安抚旧明人心的工具。
他们的爵位、田产,甚至是性命,都只是暂时寄存罢了。
若他们识相,像永历帝那样安分守己,当个富贵闲人,吴宸轩也不介意多养几头猪,无非是费些米粮。
若是不安分,还想凭着那点早已作古的“祖制”、“契约”兴风作浪……
那么,吴宸轩不介意帮他们体面,用最直接、最彻底的方式。
“屯田,乃既定国策,关乎国本,不容置疑。”吴宸轩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硬,“方光琛、胡国柱。”
“臣在!”两人立刻出列。
吴宸轩不再看朝堂上那些早已连站立都有些不稳的前明勋贵,直接下令:“着你二人总理京畿屯田事。凡有田亩争议,以官府存档、邻里佐证为准。确系士绅产业且有凭据者,酌情补偿,或于他处拨补荒地。无主之地及确系前朝圈占官田者,一律收归屯田司,不得阻挠!凡敢聚众闹事、煽动抗令、阻挠屯田者…”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金砖地上,“无论身份,一律锁拿,全族绝嗣刺面,发往西北矿场苦役营效力!遇赦不赦!”
“臣等遵旨!”方光琛、胡国柱立刻躬身领命,声音铿锵、
这一次,再无人敢出声反对。
刘孔昭等人面如金纸,冷汗浸湿了朝服内衬,只能深深低下头,掩饰眼中的恐惧和绝望。
他们终于明白,在这位大元帅的新朝,他们那点昔日荣光,脆弱得不堪一击。
在如今的神州大地,规矩只有一个!
吴宸轩的意志,便是铁律!
反抗,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数日后,通州,刘家庄园旧址。
曾经雕梁画栋的庄园,如今大半已成废墟。
残存的几进院落,被改造成了屯田司的衙署和仓库。
庄园外,大片平整的土地被划分成整齐的方块,插上了写着“甲”、“乙”、“丙”等字样的木牌。
一群穿着半旧军服,有的还带着伤,缺胳膊少腿的退伍老兵,在几名屯田司吏员的带领下,聚集在一片刚分配的土地前。
一个吏员正大声宣读着:“此块地,丙字三号,计二十亩,分予原荡虏营什长王老根及所部九人!耕牛一头,犁耙一套,麦种三石!秋后所获,五成归官,五成自留!都听明白了?”
为首一个满脸风霜,左袖空荡荡的老兵——正是王老根,用仅存的右手紧紧攥着分到手的农具木柄,粗糙的大手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他望着脚下这片平整肥沃的土地,眼中没有太多兴奋,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踏实和对未来的茫然。
他身后,几个同样带着战场伤痕的老兄弟,表情各异,有期待,有忐忑。
“王头儿…这地…真归咱了?以后…就靠这个活命了?”一个瘸了腿的汉子小声问。
王老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泥土和草木灰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
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抓起一把湿润的泥土,用力捏了捏,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实在感。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屯田司衙署飘扬的旗帜,又看了看身边这群同生共死的袍泽弟兄,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归咱了!是大元帅给咱们的活路!只要肯下力气刨食,饿不死!比…比在战场上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强!”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老兵才懂的狠厉,“至于那些丢了地的老爷们…哼,大元帅的话没听见吗?给,才是你的。不给,敢伸手…”
他用空荡荡的左袖管做了个劈砍的动作,“那就得问问咱大元帅的刀,答不答应了!”
他站起身,将手中的泥土用力撒向田里,对着身后的弟兄吼道:“兄弟们!抄家伙!开犁!这地,以后就是咱们的根!”
老兵们轰然应诺,尽管动作笨拙,却带着一股战场上磨砺出的狠劲和协作。
犁铧深深插入肥沃的土地,翻起新鲜带着生机的土浪。
汗水和希望,开始在这片曾被权贵圈占,又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播撒开来。
京畿大地,新的秩序在铁腕下铺开,退伍老卒的犁铧,翻开了帝国根基的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