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外，朔风如刀。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这座被围困了数月之久的孤城。
曾经象征满清最后荣光的盛京皇宫黄瓦，在阴霾下也失去了光彩，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
城墙高大厚重，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炮火和箭矢留下的创痕，如同一头伤痕累累却依旧呲牙的困兽。
城墙上，影影绰绰站满了守军，旌旗残破，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绝望的坚持。
城墙之下，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一道由无数尸体堆砌而成的、歪歪扭扭的“矮墙”，环绕着盛京城墙根，绵延开去。
尸体早已冻僵，保持着临死前挣扎的姿态。
污浊的雪泥混合着暗红发黑的血冰，覆盖在尸体上，又被新的雪花浅浅覆盖，形成一层丑陋的斑驳。
浓烈的，混合着血腥和腐臭的气息，即便在凛冽的寒风中也无法完全驱散，如同跗骨之蛆，萦绕在每一个人的鼻端。
这正是吴宸轩那道冷酷命令的产物——“凡从城上放下绳索者，无论是否为满洲人，一律视作通敌，立斩！”
李定国身披厚重的玄色铁甲，外罩御寒的毛皮大氅，按剑肃立在离城墙约一箭之地的高坡上。
他面容冷峻如铁，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目光如同鹰隼，冷冷扫视着前方那座死寂的城池和城下那道恐怖的尸墙。
寒风卷起他大氅的毛领，拍打在冰冷的甲叶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李定国身后，是如林的旌旗和肃杀无声的讨虏大军营寨，连绵不绝，如同铁铸的围栏，将盛京死死锁住。
一名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将领策马奔上高坡，正是负责前沿警戒的参将郝猛。
他在李定国身后勒住马，翻身下拜，声音带着一丝不忍和疑虑。
“大帅！昨夜…又有三十七人试图坠绳而下，已被末将麾下神射手悉数狙杀，尸首已堆于城下。只是…末将观之，其中大半恐是城内普通百姓，衣衫褴褛，甚至有老弱妇孺…如此杀戮…”
李定国没有回头，声音如同被寒风冻住。
“百姓？郝参将，你忘了大元帅的钧令了？城上放下绳索者，无论何人，皆斩！此乃铁律！”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城墙垛口后面那些隐约晃动如同鬼魅般的身影。
“城内粮绝，人相食之惨状，你可知晓？那些被放下绳索的，是百姓不假，但他们一旦下来，便会成为盛京守军口中之食！康熙小儿，正是用这‘人肉军粮’，在维系着他那摇摇欲坠的龙椅！放一人出来，便是资敌！便是让我讨虏将士的围困功亏一篑！”
郝猛张了张嘴，看着城下那累累尸骸，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闷声道。
“末将…明白！只是…如此下去，恐激起城内拼死之心…”
“拼死？”李定国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铁血的决绝。
“他们还有力气拼死吗？”
他抬手指向城头。
“你看那旌旗，可有昔日八旗劲旅的半分精气神？守城士卒，面黄肌瘦，脚步虚浮，拉弓的手都在抖！康熙小儿驱使妇孺上城，不过是虚张声势！他指望的，就是我等心慈手软，网开一面！哼，本帅偏要让他这最后一丝指望，也彻底断绝！”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郝猛和一众肃立的亲卫。
“传令各营！围困之势，一丝一毫不得松懈！凡城头有异动，凡有绳索垂下，无论何人，格杀勿论！尸首，一律堆于城下！本帅要用这尸骸之墙，告诉康熙，告诉城内每一个还喘气的！投降无门！突围无路！要么在城里饿成枯骨，要么跳下来成为这尸墙的一部分！盛京，已是铁桶！是死地！”
“遵令！”众人齐声应喝，声音在寒风中传出很远。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讨虏军各营的警戒哨位，弩机、火铳的冰冷光芒，更加森然地指向了盛京城头。
城下那道由绝望生命堆砌而成的恐怖“矮墙”，在持续不断的“补充”下，似乎又加厚、延长了一些。
盛京城内，景况比城外所见更加凄惨十倍。
昔日繁华的街道死寂如同鬼域。
店铺门户洞开，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厚厚的灰尘。
饿殍倒毙在路边、屋檐下，无人收殓，尸体早已僵硬发黑，被同样饥饿的老鼠啃噬着。
侥幸活着的人，个个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目光呆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和一种令人作呕，难以言喻的怪味——那是绝望、疾病和…易子相食被烹煮的味道。
皇宫大内，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严气象。
宫墙上结着厚厚的冰溜，殿宇门窗多有破损，寒风毫无阻碍地灌入。
偏殿内，炭盆里只有微弱的火苗，康熙裹着一件半旧的貂裘，坐在冰冷的御座上，脸色青白，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哪里还有半分少年天子的意气风发。
他看着跪在下方、同样面黄肌瘦的兵部尚书明珠。
明珠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皇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城内…城内真的…易子而食…析骨而爨！昨日…昨日东门守军…哗变抢粮…被…被康亲王弹压下去了…杀了上百人…可粮食…一粒也没有了啊！将士们…将士们连拉弓的力气都没了…那李定国…李定国在城外堆尸如山…但凡有人坠城…立成箭靶…投降…投降无门啊皇上！”
康熙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死死攥着御座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投降无门！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城下那道用他子民尸骨堆砌的墙，是吴宸轩给他最冷酷的回答——要么在城里饿死，要么出去被杀，没有第三条路！
康熙的声音干涩嘶哑。
“康亲王…康亲王怎么说？”
明珠的声音更低，带着绝望。
“王爷…王爷说…说唯今之计…唯有…唯有尽驱城中老弱妇孺出城…或许…或许能…能消耗李逆箭矢…为…为精锐突围…争得一线…”
“驱老弱妇孺出城？！”康熙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那是惊骇和最后一丝人性被撕扯的痛苦。
“那…那与送他们去死何异？！”
明珠伏地痛哭，不再言语。
殿内只剩下康熙粗重的喘息和炭盆里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殿外，寒风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这座曾经雄心万丈的少年皇帝和他摇摇欲坠的帝国最后堡垒。
城外的尸墙，在暮色中投下越来越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死神的臂膀，缓缓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