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一股暗流却已在千里之外的山东曲阜悄然涌动,并最终汇聚成一股试图撼动新朝根基的力量。
乾清宫,帅案之后。
吴宸轩的目光落在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上。
一份是方光琛刚刚呈上,来自山东曲阜的密报,上面详细罗列了孔府在战乱中通过各种手段隐匿、侵吞的田亩数字——足足一万两千三百余亩上等水浇地!
另一份,则是一份装帧极其考究、用洒金笺书写的拜帖,落款是“孔子六十七代孙、前明故衍圣公孔毓圻之族弟、曲阜孔尚任率山东士绅顿首再拜”。
“孔尚任…”吴宸轩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份拜帖,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桃花扇》写得缠绵悱恻,倒是个才子。可惜,用错了地方。”
“元帅,”方光琛低声道,“据报,孔尚任此行,打着‘献书归化’的旗号,联络了山东数十位颇有声望的士绅耆老联名保荐。他们所携的‘重礼’,据说是前朝内府珍藏、北宋版《论语》古本一部,意义非凡。其意,恐怕是以此古本为引,重提恢复孔府被前朝没收之祀田,并试探元帅对圣裔、对儒林的态度。”
“态度?”吴宸轩拿起那份抄家清单,目光扫过上面触目惊心的数字,“万亩良田!好一个‘圣裔’!好一个‘诗礼传家’!前明亡时,他们跪迎多尔衮!我大军北伐,他们又忙着藏匿田产,两头下注!如今见风头‘稍定’,便想用一部破书,来换回这泼天的富贵?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他眼中寒光一闪:“传令!让他们明日午时,太和殿外候着!”
翌日,午时。
太和殿外广场。
寒风凛冽,吹得广场上列队的赤甲卫士衣袍猎猎作响,肃杀之气弥漫。
孔尚任一身素雅的儒生长衫,外罩玄色貂裘,面容清癯,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矜持与忧患之色。他身后,是数十位山东各地的士绅代表,个个衣着体面,神情或忐忑、或期待、或强作镇定。他们簇拥着一辆覆盖着明黄绸缎的推车,车上供奉着一个紫檀木匣,里面便是那部被视为重宝的北宋《论语》古本。
沉重的太和殿殿门缓缓开启。
吴宸轩一身玄色戎服,并未着甲,在方光琛及数名亲卫的簇拥下,缓步而出,立于高高的丹陛之上。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广场上所有的喧嚣与期待,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孔尚任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整了整衣冠,趋前数步,对着丹陛之上深深一揖,声音清朗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山东曲阜孔尚任,率齐鲁士绅,恭贺大元帅光复神京,再造山河!今特献上先祖遗泽、北宋孤本《论语》一部,伏惟大元帅纳之!此乃天下文脉所系,亦彰大元帅崇文重道、绍继圣学之心!”
他身后,士绅们齐声附和:“伏惟大元帅纳之!”
几名孔府家仆小心翼翼地将那紫檀木匣抬到丹陛之下,恭敬地打开匣盖。
阳光下,一部纸页泛黄、装帧古朴的线装书静静躺在明黄的锦缎中,墨香仿佛穿越时空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吴宸轩身上,等待着他接过这象征文脉传承的重宝,等待着他或许会因此而对孔府、对士林展现一丝宽宥。
吴宸轩的目光在那古籍上停留了不过一瞬,随即移开,落在了孔尚任那张努力维持着风骨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身旁的亲卫微微抬了抬下巴。
亲卫会意,大步走下丹陛,在孔尚任和士绅们惊愕的目光中,伸手从木匣中取出那部珍贵的北宋《论语》古本,然后——
“啪嗒!”
一声沉闷的轻响,那承载了无数文人士子精神寄托的古籍,如同敝履般,被随意地丢在了冰冷的丹陛石阶之上!
书页散开,被寒风卷起,发出哗啦的哀鸣。
“啊——!”孔尚任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他身后的士绅们更是如遭雷击,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广场上死寂一片,只有寒风卷动书页的声响。
“孔尚任。”吴宸轩冰冷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上。他抬手,指向帅案方向,那里,方光琛适时地捧起那份抄家清单,高高举起。
“你抬起头,看看那是什么?”
孔尚任和士绅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份清单。
“一万两千三百亩!”吴宸轩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滔天的怒意与毫不掩饰的鄙夷,“曲阜孔府!圣人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在国难当头,大军北伐之际,不思报效,反而上下其手,勾结胥吏,隐匿侵吞万亩膏腴之田!此等行径,与蠹虫何异?与硕鼠何异?!”
吴宸轩的目光如利刃般刺向面无人色的孔尚任:“尔等先祖,于蒙元铁蹄南下时,可曾力挽狂澜?于建州女真窃据中原时,又是如何做的?衍圣公孔胤植,亲率族众,出城三十里,跪迎多尔衮!献上《初进表文》,极尽谄媚之能事!‘圣裔’?‘天下斯文宗主’?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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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宸轩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讥诮与愤怒:“彼时,尔等先祖跪伏于异族脚下,口称‘臣子’,高颂‘皇清’,可曾想过‘文脉’?可曾顾惜过‘圣学’?可曾记得那‘万世师表’的牌位前,供奉的是谁的香火?!如今,大明王师光复旧物,尔等不思己过,不献隐匿之田以赎罪愆,反倒拿着一部前朝的旧书,在本帅面前妄谈什么文脉传承,觍颜求复祀田?!”
他猛地一拍丹陛栏杆,声震四野:“谁给尔等的胆子?!谁给尔等的脸面?!”
孔尚任浑身剧震,如坠冰窟,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后的山东士绅们更是面如死灰,抖如筛糠,许多人已经瘫软在地。
“来人!”吴宸轩厉声喝道。
“在!”数名如狼似虎的亲卫应声上前。
“孔尚任身为孔府族人,不思规劝本家,反为首串联士绅,妄图以古书邀名,蒙蔽视听,干扰国策!其心可诛!拖下去,杖责四十!以儆效尤!”
“遵命!”亲卫们不由分说,架起面无人色、瘫软如泥的孔尚任。
“其余士绅,不明是非,随声附和,罚其各家,按隐匿田亩比例,加征三成‘助饷捐’!限期一月缴清,逾期者,同隐匿论处!”
“不…元帅开恩啊!”士绅中有人发出绝望的哭喊。
吴宸轩丝毫不为所动,冰冷的目光最后落在被拖走的孔尚任身上,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孔尚任!本帅留你一命,非为宽宥!杖毕之后,押回曲阜!传本帅令:孔府隐匿田亩,悉数抄没充公,一粒谷子也不许留!着你孔尚任,看管孔府全族!孔林之内,一草一木,给本帅看好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进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若孔府再有人敢生异心,敢有异动…本帅不介意,让那传承了两千年的孔林圣地,变成一片白地焦土!让孔圣人的香火,就此断绝!勿谓言之不预!”
“啪!啪!啪!”
沉重的军棍落在皮肉上的闷响,伴随着孔尚任凄厉的惨嚎,在空旷的太和殿广场上回荡。
那部被丢弃在石阶上的北宋《论语》古本,在寒风中无助地翻动着残破的书页。
山东士绅们瘫倒在地,看着孔尚任被杖责的血肉模糊,听着那如同末日审判般的宣告,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与矜持,彻底粉碎。
他们明白,一个时代,连同那个时代所尊崇的某些不可动摇的象征,在乾清宫前这位铁血元帅冰冷的宣告和军棍的闷响中,被彻底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