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苏州，细雨如酥。清明刚过，“姑苏第一锅”的生意随着春雨渐渐回暖。这日午后，店里没什么客人，林墨和程浩坐在柜台后喝茶对账，元宝蜷在算盘旁打盹，尾巴偶尔扫过账簿边缘。
“林兄，你看这笔账。”程浩指着账本上的一行数字，“二月份的祛湿锅套餐，成本比利润还高。咱们是不是该换个配方？”
林墨正要答话，店门忽然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一个穿西装、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这三人风尘仆仆，手里的行李箱上贴着国际航班的行李签。
“请问，这里是林正清老爷子的后人开的店吗？”为首的中年男子操着一口略带口音的官话问道。
林墨和程浩对视一眼，站起身来。林墨拱手道：“在下林墨，林正清正是家祖父。不知阁下是”
中年男子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握住林墨的手：“可算找到了！我是瑞士华人商会的理事，姓陈，陈远志。”他转身介绍身后的年轻人，“这两位是我的助理。我们刚从苏黎世飞过来，专程来找林老爷子的后人。”
程浩好奇地凑过来：“找我林爷爷？他老人家过世都五年了。”
“我们知道。”陈理事叹了口气，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林正清老爷子生前在瑞士生活了二十年，是我们华人社区的‘开心果’。上个月他过世五周年，社区办了纪念会，大家聚在一起怀念他。这个”他将信封推到林墨面前，“是大家回忆整理的林老爷子的趣事，还有一段特别珍贵的视频。”
“视频？”林墨接过信封，里面是几页写满字的信纸，还有一个用丝绒布袋小心包裹着的东西。打开布袋，是一个金属小圆筒——老式的胶片盒。
“这是八毫米胶片。”陈理事解释道，“林老爷子生前最喜欢自己拍电影，这是他在瑞士餐厅表演‘扯铃’的录像。我们特意翻拍成了胶片，想着应该送回给他的后人。”
程浩瞪大眼睛：“我爷爷还会扯铃？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林墨也一脸困惑。在他的记忆里，祖父林正清是个严肃的老中医，平时不苟言笑，最常做的事就是在书房研读医书，或者在后院侍弄草药。扯铃？拍电影？这和他印象中的祖父判若两人。
陈理事笑了：“看来林老爷子在国内和国外，完全是两个人啊。在瑞士，他可是出了名的老顽童。开中医诊所的同时，还在社区教太极拳、书法、烹饪最厉害的是，他独创了一道‘笑哈哈炒饭’，成了苏黎世中餐馆的招牌菜。”
“笑哈哈炒饭？”程浩重复着这个古怪的名字。
“对，因为每个吃过的人都会笑。”陈理事眼中露出怀念的神色，“林老爷子说，美食最重要的是让人开心。他的炒饭里会放一种特制的梅子酱，酸甜开胃，还会在摆盘时用食材拼出笑脸。”
林墨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起祖父晚年确实去过瑞士，说是应老朋友邀请去开中医诊所，一去就是二十年，中间只回来过三次。每次回来，祖父都匆匆忙忙，带些瑞士的巧克力和手表作为礼物，从不多说什么。家人只当他在国外生活寂寞，却不知他过得如此精彩。
“我们能看看那个视频吗？”程浩按捺不住好奇心。
陈理事点头：“自然。我们带了便携放映机。”
一行人来到二楼“听雪轩”。陈理事的助手从行李箱里取出设备，架好放映机，拉上窗帘。黑暗中，一束光投射在白墙上，胶片转动的声音沙沙作响。
画面起初有些晃动，看得出是手持拍摄。镜头里是一个装饰典雅的餐厅，墙上挂着中国山水画，桌上摆着青花瓷餐具，但用餐的客人多是金发碧眼的洋人。字幕显示：“苏黎世‘龙腾轩’中餐馆，1998年春节联欢会”。
镜头扫过餐桌，停在主位。那里坐着一个穿红色唐装的老人——正是林墨的祖父林正清。但与林墨记忆中那个严肃的祖父完全不同，视频里的老人红光满面，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正举着酒杯和旁边的外国友人碰杯。
“那是汉斯先生，苏黎世大学的汉学教授。”陈理事在旁解说，“林老爷子的忘年交。”
画面继续。宴至酣处，有人起哄：“林医生，来一个！”
林老爷子笑着摆手，但架不住众人鼓掌，终于站起身，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两个亮闪闪的铜铃——正是中国传统杂技“扯铃”用的响铃。
程浩倒吸一口凉气：“我爷爷真会这个？”
画面中，林老爷子走到餐厅中央的空地，先是向四周宾客抱拳行礼，然后双手一抖，两个铜铃便旋转着飞向空中。他手法娴熟，铜铃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发出清脆的鸣响。宾客们看得目不转睛，不时爆发出掌声和惊叹。
林墨呆呆地看着画面中的祖父。那个在他记忆中总是皱着眉头、叮嘱他“要稳重、要踏实”的老人，此刻却像个孩子般，在异国他乡的餐厅里玩着杂耍，笑容灿烂得耀眼。
“接下来就是最精彩的部分了。”陈理事小声说，“也是我们最怀念的。”
画面中，林老爷子的表演渐入佳境。他将一个铜铃抛得极高，等它落下时，却不直接用手接，而是用脚尖轻轻一挑——铜铃再次飞起，在空中转了几个圈，稳稳落在他手中的细杆上。
掌声雷动。林老爷子显然也来了兴致，他左右看看，忽然瞄上了旁边餐桌上摆着的一摞瓷盘。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他手腕一抖，细杆上的铜铃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撞在那摞盘子最上面一个。
“叮——”清脆的撞击声。
接下来的画面像慢动作回放：被撞到的盘子晃了晃，带动下面的盘子一起晃动，整摞盘子开始倾斜林老爷子想去接，但为时已晚。在一众宾客的惊呼声中，七八个精美的青花瓷盘哗啦啦摔在地上，碎瓷片四处飞溅。
画面突然剧烈晃动，拍摄者显然也吓了一跳。等镜头稳定下来时，只见林老爷子站在一地碎片中，挠着头，脸上是孩子般尴尬又调皮的笑。餐厅老板——一个胖胖的中国大叔——冲进画面，看着满地碎片，先是瞪大眼睛，然后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哈哈哈，林医生，您这‘碎碎平安’表演得真到位！”老板不但没生气，反而调侃道。
林老爷子双手合十：“抱歉抱歉，春节嘛，碎碎平安，岁岁平安！这些盘子算我的，明天就赔你一套新的！”
宾客们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也都笑起来。有人打趣：“林医生，您这是中餐版的‘破釜沉舟’啊！”
画面最后定格在林老爷子鞠躬道歉、周围人笑作一团的场景。胶片转到尽头，放映机发出咔嗒一声。
窗帘拉开，阳光重新照进“听雪轩”。林墨和程浩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理事收起胶片，微笑道：“这就是林老爷子。在瑞士的二十年，他就像变了个人。开中医诊所之余，他组织华人社区的春节联欢，教外国朋友包饺子、写春联，还在自家后院建了个‘山寨苏州园’——虽然规模不大，但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样不少，成了苏黎世一景。”
“山寨苏州园？”程浩重复道。
“对，林老爷子说，他要在瑞士建一个迷你版的苏州园林，让回不了国的同胞有个念想，也让外国人看看中国的园林艺术。”陈理事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照片，“这是他园子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精巧的中式庭院：白墙黛瓦的亭子，蜿蜒的回廊，太湖石堆砌的假山，还有一池锦鲤。虽然能看出是在欧洲的建筑环境中，但每一处细节都透出苏州园林的神韵。
林墨接过照片，手指轻轻抚过画面。这是他从未了解过的祖父——一个在异国他乡重建故乡的老人。
“林老爷子临终前，把他在瑞士的房产和那个园子都捐给了华人社区，只留了一封信和一些私人物品，嘱咐我们一定要交给他苏州的家人。”陈理事又从包里取出一个木盒，“这是他留给你们的。”
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封信，几本手写的笔记，还有一个小布袋。林墨先打开信，熟悉的毛笔字映入眼帘：
“墨儿，浩儿：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爷爷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扯铃’了。别惊讶，你们在瑞士看到的那个‘老顽童’，才是爷爷真正的样子。
“年轻时在国内，我是长子，要撑起林家，要稳重，要严肃。但人这一辈子，不能总是绷着。来瑞士后，没人认识过去的我，我终于可以做回自己——那个爱笑、爱闹、爱尝试新事物的林正清。
“‘笑哈哈炒饭’是我独创的，配方在笔记里。记得要放梅子酱，那是让人开心的秘诀。瑞士的园子我建了十年，一砖一瓦都是亲手挑选，虽然比不上拙政园，但也算解了我的乡愁。
“墨儿，你从小就太像从前的我，严谨、认真、一丝不苟。这很好，但记住，人生除了精打细算，还要有开怀大笑的时候。浩儿，你这孩子随性，正好和墨儿互补。你们俩一起，爷爷放心。
“盒子里的小布袋，装的是我扯铃用的铜铃。留个念想吧。记住，无论走到哪里，都要笑着生活。
“爷爷 林正清 绝笔”
信纸在林墨手中微微颤抖。程浩凑过来看完信，眼圈也红了。他打开小布袋，里面果然是一对磨得发亮的铜铃，铃身刻着细密的花纹。
陈理事起身：“东西送到了，我们也该告辞了。对了，”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林老爷子在瑞士还存了一些东西，主要是他的手稿和收藏。如果你们有兴趣，可以去苏黎世看看。社区永远欢迎林老爷子的后人。”
送走陈理事一行人，林墨和程浩回到“听雪轩”，相对无言。元宝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跳上桌子，好奇地用爪子扒拉那对铜铃。
“原来爷爷是这样的人”林墨喃喃道。
程浩拿起一个铜铃，轻轻一摇，清脆的铃声在室内回荡。他忽然笑了：“林兄，你记得吗？小时候咱们闯了祸，爷爷总是板着脸训我们，但转身就会偷偷给我们塞糖吃。”
林墨也想起那些细节：祖父训话时，眼角其实是带着笑意的；他严格规定作息时间，却会在他们生病时整夜守着；他总说“要稳重”，但每次林墨和程浩玩闹时，他从不真正制止
“爷爷在信里说，他在瑞士做回了真正的自己。”林墨看着手中的信，“也许，我们也可以”
“可以什么？”程浩问。
林墨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光：“可以做更多让人开心的事。像爷爷那样，开怀大笑，也让别人开怀大笑。”
程浩眼睛一亮：“比如？”
“比如”林墨翻开祖父留下的笔记，其中一页写着“笑哈哈炒饭”的配方，“咱们先把这道炒饭复刻出来。然后”
他看向窗外，春雨渐歇，阳光从云层中透出，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然后，也许我们可以去瑞士看看，看看爷爷建的‘山寨苏州园’，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
程浩一拍桌子：“好主意！咱们也去瑞士‘扯铃’！不过得小心点，别打碎人家的盘子！”
两人相视而笑。元宝被笑声惊动，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林墨抱起元宝，轻声道：“爷爷，您看到了吗？您的笑声，隔了千山万水，还是传回来了。”
窗外，一只燕子掠过屋檐，衔着春泥，飞向远方。而在遥远的瑞士苏黎世，那个“山寨苏州园”里，锦鲤依旧在池中游弋，亭台依旧静立，仿佛还在等待着，那个曾经在这里开怀大笑的老人。
第七卷的故事，就这样在一个春日的午后，随着一段海外视频，悄然开始了。而林墨和程浩还不知道，祖父林正清留给他们的，不仅仅是一段记忆、一道菜谱、一个园子，更是一整个充满欢笑与意外的崭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