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节气刚过,姑苏城的夜晚就来得格外早了。
才过五点,天已经灰蒙蒙的,平江路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温暖的光晕。笑哈哈茶馆门口支起了一个小小的摊位,挂着一块手写的木牌——“手艺夜市·第一夜”。
这是顾伯琢磨了一个月的主意。眼看年关将近,街上的游客少了,老街坊们也都缩在家里避寒,平江路显得有些冷清。他便想了个法子:每周五晚上,在茶馆门口办个小夜市,不卖别的,只卖手艺——谁有手艺谁摆摊,卖了钱归自己,茶馆只收个茶水钱。
“咱们这些老手艺,不能老待在屋里,得见见人,见见光。”顾伯是这么说的。
第一晚的夜市,来了七个人。冯师傅摆了个年画摊,现场拓印门神;沈师傅的缂丝摊位最精致,挂着几幅小作品,还有缂丝做的书签、杯垫;金师傅和阿鑫的糕点摊飘着甜香,现烤的梅花糕、海棠糕热气腾腾;林小雨卖自己设计的文创——手账本、明信片、帆布袋,上面都是平江路的插画。
程浩也来了,但他没卖年画,而是摆了个刺绣摊。这事说来有趣——半个月前,林小雨开玩笑说程浩的年画线条硬朗,要是学学刺绣的细腻,说不定能有突破。程浩当了真,真去买了针线学起来。
结果可想而知。程浩拿惯了画笔和刻刀的手,捏起细小的绣花针来笨拙得像个熊瞎子。第一幅绣的是朵荷花,花瓣绣得歪歪扭扭,荷叶绣得像几片破抹布。第二幅绣了只小鸟,绣完发现少了一只脚。第三幅
“你这绣的是蛤蟆?”冯师傅看了半天问。
“是鸳鸯!”程浩涨红了脸。
冯师傅憋着笑:“哦,两只吵架的鸳鸯。”
总之,程浩的刺绣手艺,实在不敢恭维。但他有股倔劲,非要拿出来摆摊。“就当行为艺术了,”他说,“让大家看看,一个年画师傅的刺绣能有多烂。”
夜市六点开始。起初只有街坊邻居来捧场,后来渐渐有了路过的游客。冯师傅的年画摊最受欢迎,现场拓印的门神还带着墨香,十块钱一张,一会儿就卖出去十几张。沈师傅的缂丝书签虽然贵些,但精致独特,也有懂行的人买。金师傅的糕点摊前围满了孩子,阿鑫忙得满头汗。
程浩的摊位门可罗雀。偶尔有人驻足,看看那些歪歪扭扭的刺绣,笑笑就走开了。他也不恼,就坐在那里继续绣——今晚他挑战的是绣“笑哈哈茶馆”五个字,已经拆了三遍了。
“程哥,要不你改卖年画吧?”林小雨看不下去了,小声建议。
程浩头也不抬:“说好了卖刺绣,就卖刺绣。没人买,我自己挂着看。”
夜市进行到一半,天完全黑了。平江路华灯初上,河面上倒映着点点光晕,美得像幅画。茶馆里坐满了人,顾伯忙进忙出地沏茶,周老师当起了临时讲解员,给客人们讲墙上那些作品的来历。
这时,来了几个特别的客人。三个年轻人,打扮很时髦,背着相机和画板,一看就是美院的学生。他们在夜市里慢慢逛,在每个摊位前都停留很久,问很多问题。
在冯师傅的摊位前,他们问年画的刻版技法、用色讲究;在沈师傅的摊位前,他们研究缂丝的经纬结构;在金师傅的摊位前,他们甚至问起了面粉的产地和发酵时间
走到程浩的摊位前,三个人停住了。
“这是”一个染了蓝头发的女孩拿起那幅“荷花”,“有意思。”
程浩抬起头:“那是荷花虽然不太像。”
另一个戴眼镜的男孩仔细看着针脚:“这种不规则的走线,这种颜色的突兀搭配你在解构传统刺绣吗?”
程浩愣了:“解构?”
“对,”蓝头发女孩兴奋地说,“你看这里,花瓣的边缘故意绣出线头,模仿像素化的效果;这里的颜色过渡不是渐变的,是跳跃的,有种数字故障艺术的感觉”
三个人围着程浩的刺绣讨论起来,用词高深莫测:“后现代语境”“手工感的刻意强调”“对完美主义的反叛”
程浩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尴尬地点头。倒是林小雨听懂了,凑过来说:“其实他就是绣得不太好。”
“不!”戴眼镜的男孩摇头,“这种‘不好’恰恰是最可贵的。现在太多人追求技术的完美,却失去了手工最原始的质感。你看这幅‘鸳鸯’——”他拿起那幅少了一只脚的鸳鸯,“这种残缺,这种不对称,反而有种生命的不确定感。”
冯师傅在不远处听见这话,嘴角抽了抽,忍住没笑出声。
蓝头发女孩看中了那幅“笑哈哈茶馆”的字绣——程浩刚绣完,字是歪的,“哈”字最后一笔还绣错了颜色。“这幅多少钱?”
程浩本来想说不卖,但话到嘴边改了口:“五十吧?”他心想这破玩意哪值五十,估计人家听完就走了。
没想到女孩爽快地说:“我要了。不过可以请你签个名吗?就签在背面,写创作日期和一点感想。”
程浩懵懵地签了名,收了钱。另外两个学生也各买了一幅,那幅“荷花”卖了一百,“鸳鸯”卖了一百二。临走时,戴眼镜的男孩还留下名片:“我们是美院实验艺术系的,下个月有个‘非完美手工艺’展览,想邀请你参展,可以吗?”
三人走后,程浩还捏着那三张钞票发愣。冯师傅踱过来,看了看空荡荡的摊位:“都卖了?”
“啊嗯。”
“卖了多少钱?”
“两百七。”
冯师傅挑了挑眉:“你那三块破布,卖了二百七?”
林小雨憋着笑:“冯师傅,人家说那是‘后现代艺术’,‘对完美主义的反叛’。”
冯师傅哼了一声,背着手走了。但程浩看见,他转身时嘴角是上扬的。
夜市快结束时,又来了个中年男人,穿着中式褂子,气质儒雅。他在程浩空荡荡的摊位前站了一会儿,问:“还有作品吗?”
“卖完了”程浩说,想了想又补充,“不过我家里还有几幅,更更不像样的。”
男人笑了:“我能看看吗?”
程浩就住在附近,便回家把剩下的“作品”都拿来了——有绣了一半的竹子,有配色诡异的牡丹,还有一幅试图绣吴画师肖像结果绣成了钟馗的
男人一幅幅仔细看,最后指着那幅“钟馗”:“这个,多少钱?”
程浩犹豫了:“这个真不能卖。这是我尝试绣吴爷爷,结果绣成这样,太不敬了。”
“恰恰相反,”男人认真地说,“这幅作品有种强烈的表达欲。你看,虽然形不像,但神抓住了——那种专注、沉静的气质。更重要的是,它记录了一个尝试的过程,一个手艺人的探索。”
他从口袋里掏出名片,程浩接过一看,上面写着“苏州当代艺术馆策展人,赵子安”。
“赵老师,这”
“我们艺术馆明年春天有个‘手艺的当代性’主题展,想收录一些打破传统框架的作品。”赵子安说,“你的刺绣很特别——你不是科班出身,没有技术包袱,反而能自由表达。这种原始、笨拙但真诚的表达,正是我们现在需要的。”
程浩完全懵了。他的“失败”刺绣,怎么就成了“当代艺术”?
赵子安最后买走了那幅“竹子”——只绣了一半,下半截还是白布。他出了五百元,程浩觉得太多,赵子安却说:“艺术的价值不在完成度,在表达力。你这幅半成品,反而有一种‘进行中’的张力。”
夜市结束了,大家收拾摊位。程浩握着今天赚的七百多块钱,感觉像做梦。冯师傅走过来,在他摊位前站了一会儿。
“师父”程浩有点心虚。
冯师傅没说话,拿起摊位上剩下的一小块绣布——那是程浩练习时针线走得最密实的一块,绣了个简单的“福”字,倒是挺端正。
“这个卖吗?”
程浩赶紧说:“师父喜欢就拿去,不要钱。”
冯师傅却从怀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一百元放在摊位上,拿起那块绣布走了。走了几步,回头说:“下周五还来。多绣点。”
程浩鼻子一酸,重重点头。
那晚的“手艺夜市”成了平江路的话题。第二天,茶馆里所有人都在议论程浩的“意外成功”。周老师感慨:“这就是无心插柳啊。”吴画师则说:“艺术本就没有定规。你看儿童画,歪歪扭扭,但最有生气。”
最受震动的是阿鑫。他找到程浩,很认真地问:“程哥,你说我如果做些‘不完美’的糕点,会有人喜欢吗?”
程浩想了想:“要不试试?”
第二周的夜市,果然有了变化。
程浩又摆出了新绣的作品——这次他放开了,不再追求像什么,而是随心所欲地绣:绣了一团乱线叫“秋天的风”,绣了几个色块叫“平江路的傍晚”,还绣了一幅完全抽象的叫“手艺人的心情”
冯师傅的摊位旁边,多了个小桌子,摆着阿鑫做的“实验糕点”:有故意烤焦一点的梅花糕,美其名曰“焦香版”;有把豆沙馅和肉馅混在一起的“跨界月饼”;还有形状完全不规则的“随形酥饼”
沈师傅也受了启发,展出了几幅“不完美缂丝”——织到一半改主意的,颜色配错了的,甚至织坏了的。他在旁边贴了说明:“手艺的另一种美。”
夜市开始后,人群比上周更多。很多人是听说上周的“趣事”专门来的。程浩的摊位前围满了人,大家对他的抽象刺绣议论纷纷:
“这团红线是什么?” “叫‘手艺的热度’。” “这几个蓝点呢?” “‘深夜的灵感’。”
虽然也有人摇头说“看不懂”,但买的人还真不少。那幅“手艺人的心情”被一个设计师买走了,出价八百。
阿鑫的“实验糕点”也卖得很好。孩子们尤其喜欢那些奇形怪状的酥饼,说像恐龙像怪兽。金师傅起初皱着眉,但看见孙子眼睛里的光,也就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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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人意外的是冯师傅。这周他在年画摊旁边,也摆了几张“非常规”作品——有只刻了一半的版子拓印,有故意印歪的门神,还有一张在传统门神基础上加了现代元素的:门神手里拿着手机,盔甲上贴着二维码
“冯师傅,您这”程浩惊讶。
冯师傅板着脸:“只许你们年轻人‘当代’,不许我老头子‘当代’?”
那张“二维码门神”很快被买走了,买主正是上周的美院学生,说是要拿回去做研究。
夜市快结束时,赵子安又来了。他逛了一圈,最后在茶馆里开了个小会,邀请几位手艺人参加明年的展览。不只是程浩,冯师傅、沈师傅、阿鑫的作品都被选中了。
“我们想做的是一个系列,叫‘手艺的n种可能’。”赵子安说,“传统手艺在当代如何生存、如何创新,这是个重要课题。你们的实践,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很有价值。”
那晚收摊后,大家都没急着走,聚在茶馆里喝茶聊天。炭火烧得旺旺的,茶香氤氲。
周老师说:“我教了一辈子书,今天才明白,教育不是教人完美,是教人敢试。”
吴画师点头:“就像我学画时,师傅说,宁要生动的丑,不要死板的美。”
顾伯给大家续茶:“要我说啊,手艺就像这茶——有的茶要嫩芽,有的茶要老叶;有的要清明前,有的要谷雨后。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味。”
程浩看着手里的茶杯,忽然说:“我想继续绣。不是因为它成了‘艺术’,是因为我喜欢。”
喜欢那种针线穿过布面的触感,喜欢那种把想法变成实物的过程,喜欢那种不完美但真实的状态。
冯师傅哼了一声:“喜欢就好好绣。别以为卖了几百块就了不起了,路还长。”
但程浩听出来了,师父的语气里有关心,有期待。
夜深了,大家陆续散去。程浩最后一个走,帮顾伯收拾好桌椅。站在茶馆门口,他抬头看天——冬夜的星空清澈,星星又冷又亮。
他想起了自己刚开始学年画时,也是这么笨拙,也是这么多失败。冯师傅骂得比现在凶多了,但他坚持下来了。不是因为天赋,不是因为必然成功,只是因为喜欢。
喜欢,是最好的老师,也是最长的路。
第二天的刺绣,程浩绣了一颗星星。歪歪扭扭的,针脚不齐,但他绣得很认真。绣完,他在背面绣了一行小字:“给所有不完美但还在发光的手艺人。”
他把这幅绣品装裱起来,挂在茶馆墙上,挨着那些精美的缂丝和年画。不协调,但有种奇异的和谐。
来喝茶的人看到了,有的笑,有的深思,有的问“这是谁绣的”。
顾伯总是笑呵呵地回答:“一个手艺人绣的。手艺不算好,但心是热的。”
是啊,心是热的。这就够了。
冬天还长,夜市还会继续。还会有新的尝试,新的失败,新的意外,新的星光。在这条老街上,在这座古城里,手艺人们用各自的方式,寻找着传统与现代的连接点,寻找着手艺在今天的意义。
他们可能永远成不了大师,他们的作品可能永远不完美,但他们还在做,还在试,还在笑。
这就够了。
就像那晚的星空,星星不一定都亮,不一定都大,但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发着自己的光。无数微弱的光聚在一起,就是一片灿烂的星河。
而笑哈哈茶馆,就是这片星河里,一个温暖的光点。照着老街,照着路人,照着所有还在尝试、还在坚持、还在笑的手艺人。
夜深了,茶馆的灯还亮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有新的手艺,要尝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