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稀释的墨汁,从远山边缘缓缓洇开。
杨美玲牵着吕晨曦的小手,沿着村道往家走。孩子玩累了,走几步就要抱,小脑袋靠在她肩头,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杨美玲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提着从镇上买的两斤排骨、一把青菜,步伐稳而缓,完全是个普通乡下老太太的模样。
但她的眼睛——那双在昏黄天光下看起来温和慈祥的眼睛——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无声地记录着沿途每一个细节。
(村口老槐树下,那个修自行车的中年男人,三小时前就在,现在还在。工具摊在地上,却没修几辆车。
(东头废弃碾米厂二楼窗户,窗帘拉开了一条缝,刚才有反光闪了一下——望远镜或者相机镜头。
(西边鱼塘边,两个自称来钓鱼的年轻人,装备专业,但一下午只钓上来两条小鲫鱼,注意力更多在来往行人身上。
她心里默默计数:六个点位,十一个人。布控密度比上午在温州时增加了近一倍,手法也更隐蔽,但依然逃不过她三十七年训练出的“嗅觉”。
这些人,不是凯恩派来的。
他们的气质更内敛,站位更讲究,彼此之间有某种不需言语的默契配合——那是只有经过长期共同训练、执行过实战任务的小队才会有的“场”。而且,他们对吕家的关注,是一种保护性的监视,而非敌意的窥探。
(是“家里”派来的人。
杨美玲想起夜枭说的“白无常小队”。她没有见过这些人,也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身份,但她能感觉到那股气息:干净,专业,带着体制内特有的那种克制的力量感。
这让她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至少,顾凡、婧溪、晨曦,是被认真保护着的。
她摸了摸外套内袋里那张折叠起来的纸——夜枭在分别前塞给她的,上面只有三行手写字:
“老张会来。
配合演戏。
地图位置已布三重暗哨。”
纸的质地很特殊,像是某种处理过的防水纤维,指尖摩挲时有细微的沙沙声。她刚才在镇公厕里已经按照夜枭教的方法,用打火机在纸角轻轻燎了三秒,字迹便彻底消失,纸张恢复空白。
那个男人的脸,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
银白的胡须,灰褐色的眼睛,那种穿越时间而来的沧桑感,还有他说话时那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神谕般的笃定。
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
可当他的手托住她手肘,当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当她认出他就是三十七年前那个只教了她三个月、却影响了她一生的教官时——
心脏深处某个早已冰封的角落,竟然裂开了一道细缝。
温热的、久违的悸动。
(荒谬。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杨美玲,你六十三岁了,是别人的外婆。他是“夜枭”,是传说,是随时可能再次消失的影子。
(你们之间,只有任务。
可她无法否认,当他说“好久不见”时,她眼眶确实热了一下。
无法否认,当他端出芒果糯米饭,笑着眨眼说“提前熟悉敌人地盘”时,她确实恍惚了一瞬,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岁,还是那个会被教官偶尔的幽默逗笑的年轻学员。
(够了。
她用力甩开这些杂念,抱着晨曦,推开顾庐的院门。
“妈,回来啦?”许婧溪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晨曦睡着啦?”
“嗯,路上就睡着了。”杨美玲压低声音,把晨曦抱进里屋,轻轻放在小床上,盖好被子。孩子翻了个身,咂咂嘴,继续沉沉睡去。
她站在床边,看了外孙女一会儿。
晨曦的睡颜天真无邪,小脸红扑扑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这个孩子,这个家,是她用半生守护的净土。
现在,阴影正在逼近。
她轻轻关上门,走回堂屋。
许婧溪已经摆好了碗筷:一碟清炒青菜,一碗红烧排骨,一盆番茄蛋花汤,还有中午剩的米饭在电饭煲里保温。很简单的家常菜,却透着暖意。
“顾凡打电话说晚上不回来吃,养殖场那边新进的雏鹅有点应激反应,他要盯着。”许婧溪盛了一碗汤递给杨美玲,“妈,您今天带晨曦去镇上,累了吧?”
“不累。”杨美玲接过汤碗,在桌边坐下,“倒是你,怀着孕,别太操劳。”
许婧溪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眼里有惊讶,也有被看穿的羞赧:“您……知道了?”
“我是你妈。”杨美玲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真正的温柔,“上个月就看你不对劲,老犯困,口味也变了。去医院查过了?”
“嗯。”许婧溪的脸微微泛红,“六周了。本来想过几天稳定了再告诉您和顾凡的……”
“好事。”杨美玲夹了块排骨放进儿媳碗里,“多吃点,你现在是两个人。”
婆媳俩安静地吃饭。院子里,鸡已经回笼,偶尔传来几声咕咕。远处的田野里,蛙鸣开始此起彼伏。初夏的夜晚,宁静得让人几乎要忘记所有危险。
但杨美玲没有忘记。
她一边吃饭,一边在心里梳理情报。
这个代号,她其实不是第一次听说。
退役后的这些年,她虽然没有再接触一线情报,但年轻时建立的人脉网络并未完全断绝。偶尔会有老战友路过文成,来家里坐坐,喝杯茶,聊几句近况。大家都默契地不谈具体工作,但某些碎片信息,会在闲聊中不经意地流露。
三年前,一个在国安某涉外部门工作的老同事来看她,提到过东南亚那边新崛起的一个“k老板”。
“很神秘,不露面,只用代号‘’联络。但能量大得吓人,能同时调动金三角残余武装、越南走私集团,还有泰国某些政商界人物。”老同事当时喝多了点,话比平时多,“我们怀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传承了几代的家族型组织。他们早年在滇缅边境活动,九十年代后期突然沉寂,最近十年又活跃起来,业务扩展到了整个湄公河流域。”
当时杨美玲只当是听故事,没有深问。
但现在想来,那个“”,很可能就是“冥王”(g wang)的缩写。
如果真是同一个组织,那他们的目标就不止是一张藏宝图那么简单。
一个能在东南亚灰色地带扎根数十年、经历多次清剿仍能重生的组织,其野心和韧性都远超普通犯罪集团。他们想要那张地图,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财富,更是为了——
(合法性。
这个词突然蹦进杨美玲的脑海。
她放下筷子,眼神变得锐利。
“毒师”当年服务的金三角武装势力,虽然被剿灭,但他们在瑞士和开曼群岛的匿名账户、他们在当地建立的政商关系网络、他们掌握的某些“黑材料”——这些东西,很可能并没有随着组织的覆灭而消失,而是被“冥王”这样的后继者继承或收购了。
那张地图标注的“黄金储备点”,如果真如夜枭所说,还藏着没来得及销毁的毒品配方原始数据、贿赂记录、乃至某些国家政要的“黑历史”
那么,得到它,就等于得到了一把能打开东南亚多个国家权力黑箱的“万能钥匙”。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冥王”要不惜暴露内部暗棋,冒险调阅她的档案——这张地图的价值,远超黄金本身。
(所以,夜枭说的“清理蛀虫”,指的不仅是凯恩这样的白手套,更是“冥王”这个盘根错节的毒瘤。
(而这次行动,很可能是一场持续了数十年的、跨越国界的清算的最后一环。
杨美玲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
她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卷入了一场针对退休特工的绑架图谋。
但现在看来,她——或者说,她守护了三十七年的那个秘密——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水下,是更庞大、更黑暗的较量。
“妈,您怎么了?”许婧溪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脸色突然这么白。”
“没事。”杨美玲重新拿起筷子,“可能今天走多了,有点累。”
她不能把儿媳卷进来。
这个家,必须保持表面的平静。
至少,在风暴真正降临之前。
范智帆站在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冷掉的咖啡。
窗外,纽约的灯火依旧璀璨,但这座不夜城的光,照不进他此刻的心里。
他刚刚结束了与凯恩的第二次加密视频通话。
对方今天心情似乎格外好,甚至罕见地开了瓶红酒,在屏幕那头举杯。
“智帆,我们的‘老朋友’已经开始行动了。”凯恩的嘴角挂着那种掌控一切的、令人不悦的笑容,“‘园丁’已经接触了目标,反馈很积极。目标没有表现出过度警惕,完全符合一个想要为儿女争取福利的普通老太太的心理画像。”
范智帆在屏幕这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握着咖啡杯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园丁……老张。
他当然知道这个人。夜枭安排的棋子,用来“合法”接触杨美玲,为后续的“诱捕”铺路。
但他不能表现出任何知情。
“那太好了。”他的声音平稳无波,“需要我这边配合什么吗?”
“暂时不用。”凯恩抿了口酒,眼神变得深邃,“你的任务,是继续在纽约维持‘吕云凡’的人设,和那些华尔街的鬣狗周旋。等泰国那边准备好,我会通知你——到时候,可能需要你‘恰好’去东南亚出差,和我们的‘客人’见一面。”
范智帆的心脏重重一跳。
(让我去见杨美玲?
(是想测试我的忠诚?还是……想用我来胁迫她?
他面上不动声色:“明白。我会随时待命。”
通话结束。
范智帆关掉加密设备,走到书桌前,打开那台从不联网的旧式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极其简洁的界面——只有一个输入框,和一个“发送”按钮。
这是“家”给他的紧急联络通道,单向,只发不收,且每次使用后会自动销毁本地记录。
“凯恩提及‘园丁’接触顺利。后续可能安排我与目标见面。请求指示下一步应对策略。——影子”
点击发送。
三秒后,屏幕暗下,电脑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内置存储芯片已物理熔毁。
范智帆合上电脑,走到窗前。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纽约即将迎来新的一天。但他感觉不到黎明,只觉得黑夜漫长。
(夜枭……你到位了吗?
(冥王……你到底是谁?
(这场局,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猎手?
夜色已浓。
老张蹬着那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慢悠悠地行驶在乡间小路上。车里装着半车化肥,还有几捆从镇上批发的日用品——这是他“村口小卖部老板”的标准装扮。
他的真实身份,是夜枭布下的第一颗活棋,代号“园丁”。
任务很简单:以“政府扶贫项目代办人”的身份,接触杨美玲,给她一个“合法”的理由去县城、去更远的地方,为凯恩的人制造“自然”的接触机会。
但老张知道,这简单的任务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下午他去顾庐送“扶贫项目申请表”时,能感觉到那个老太太的不同寻常。
表面上,她就是个普通的农村老妇,笑容憨厚,眼神慈祥,说话带着地道的文成口音。
但老张干了二十年外勤,见过太多人。他能感觉到,杨美玲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深处,有一种极其锐利的、近乎本能的审视。当他把表格递过去时,她的指尖没有普通老人的颤抖,而是稳如磐石。接过表格的姿势,也带着某种经过训练的自然流畅。
(不愧是“画眉”。
老张在心里感叹。
(哪怕退役二十多年,骨子里的东西,抹不掉。
现在,他要去完成第二个任务:制造“异常轨迹”。
三轮车在岔路口拐了个弯,没有回村,而是朝县城方向驶去。
深夜的县道很安静,偶尔有货车呼啸而过,车灯刺破黑暗,又迅速消失。老张不紧不慢地蹬着车,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看起来就像个趁着夜色去县城进货的小店主。
但他知道,此刻至少有四双眼睛在盯着他。
两双来自凯恩的人——他们肯定在跟踪,想确认他这个“园丁”是否可靠。
另外两双,来自夜枭安排的反跟踪小组——他们既要确保老张的安全,也要确保凯恩的人“恰好看得到该看的”。
(真是场精致的戏。
老张心里苦笑,脚下却不停。
四十分钟后,他抵达县城边缘的一个老旧小区。这里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楼房低矮,外墙剥落,住的大多是退休老人和外来务工者。路灯坏了几盏,光线昏暗,监控探头也稀疏。
完美的不起眼地点。
老张把三轮车停在三号楼下的阴影里,拎起一个帆布包,上了楼。
四楼,401室。
他用钥匙开门——钥匙是真的,这房子是他半个月前租下的,用的是另一个假身份。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角落里堆着些杂物。
他打开帆布包,从里面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连接手机热点,登录一个加密聊天室。
“情况?”
发送者id:枭。
“下午接触顺利。目标表现自然,无异常警惕。已约定明天带她去县扶贫办‘咨询详情’。凯恩的人应该已经收到信号。——园丁”
“很好。按计划进行。注意安全。”
“明白。”
老张关掉电脑,拆下si卡,用打火机烧毁。然后他从帆布包里拿出另一套衣服换上——深蓝色工装,戴上一顶鸭舌帽,背上一个工具包,看起来像个夜班维修工。
他下楼,没有骑三轮车,而是步行离开小区,消失在夜色中。
那辆三轮车,会在这里停到天亮。
足够凯恩的人“意外发现”它,然后“顺藤摸瓜”查到这间出租屋,查到老张的“另一个身份”,进而得出“园丁可能不只是普通代办人”的结论。
这是夜枭计划的一部分:给凯恩一点“甜头”,让他们觉得自己的侦查有了突破,从而更加相信整个诱捕计划的“真实性”。
老张在巷子里穿行,脚步轻快。
他要去下一个安全屋,向夜枭当面汇报细节。
但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下。
(不对。
常年外勤养成的直觉,在此时发出警报。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空无一人的巷子。
黑暗里,只有远处路灯投来的、被拉长的、扭曲的影子。
没有声音,没有人。
但老张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某个他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他。
不是凯恩的人——那些人手法没这么高明。
也不是夜枭的人——如果是,不会给他这种被“锁定”的压迫感。
(第三股势力?
老张的背脊渗出冷汗。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出巷子,来到一条相对热闹的街上。这里有夜市摊,有行人,有灯光。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
他站在一家烧烤摊前,假装点菜,余光扫视四周。
一切正常。
(是错觉?
老张不确定。
但他知道,这场戏,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复杂。
夜枭坐在黑暗中。
面前的三块曲面显示器亮着微光,显示着不同画面:
左侧屏幕,是温州及周边区域的电子地图,上面有十几个闪烁的光点——代表己方人员位置。其中一个光点,正是老张刚才所在的县城老旧小区,现在已移动至另一个位置。
中间屏幕,分割成四格监控画面:顾庐院门口、文成村道主要路口、养殖场大门、以及温州某酒店停车场——凯恩的人在温州的下榻处。
右侧屏幕,则是一个加密通信界面,不断有简短的文字信息滚动刷新。
夜枭的目光,锁定在中间屏幕的第四格。
画面里,那辆黑色奔驰轿车还停在酒店地下停车场。但五分钟前,有三个人从酒店侧门走出,上了一辆本地牌照的灰色面包车,驶离了监控范围。
(要行动了。
夜枭拿起手边的一个老式对讲机——不是无线电,而是一种基于特定频段声波加密的短距通讯设备,几乎无法被截获或干扰。
“雀鹰,目标已离巢。注意跟进,保持距离。”
对讲机里传来极轻微的、经过变声处理的回应:“收到。”
夜枭放下对讲机,身体向后靠进椅背。
他的脸在屏幕微光的映照下,半明半暗。银白色的胡须像结了霜的松针,灰褐色的眼睛深不见底,瞳孔深处有种近乎非人的专注。
三十七年了。
从“潮汐”行动那个暴雨夜开始,他就知道,那张地图迟早会引出更大的东西。
“毒师”临死前的眼神,他至今记得——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疯狂的、近乎献祭的执念。那个人相信自己守护的不仅是财富,更是某种能“改变世界”的力量。
夜枭当时不明白那力量是什么。
直到三年前,他在追踪一条跨国洗钱线索时,偶然发现了一个代号“”的组织的活动痕迹。这个组织极其隐蔽,成员分散在全球,但核心似乎始终围绕着湄公河流域,围绕着金三角那些尚未被彻底清理的“遗产”。
他顺藤摸瓜,花了两年时间,才勉强拼凑出“冥王”
一个至少传承了三代的家族型秘密组织,最早可追溯到民国时期的滇缅马帮,六十年代开始涉足毒品贸易,八十年代达到巅峰,九十年代末因国际联合清剿而转入地下。但他们的核心资产——那些匿名账户、政商关系、黑材料——并未丢失,而是被秘密转移、封存。
而“毒师”的地图,很可能就是打开这些封存资产的最后一把钥匙。
所以“冥王”才会如此急切,如此不惜代价。
(你们想要钥匙。
夜枭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那我就给你们钥匙——一把会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
他伸手,在键盘上快速输入一串指令。
右侧屏幕的画面切换,显示出一张经过高度处理、但仍能看出轮廓的卫星照片:泰国清迈府北部,一片被茂密热带雨林覆盖的山谷。照片边缘标注着一行小字:“疑似‘毒师’地图标注坐标,1972年黄金储备点”。
这是他用三十年积累的资源,结合当年“潮汐”行动的部分解密资料,反向推导出的可能位置。
不一定准确。
但足够作为诱饵。
夜枭关掉照片,重新切回监控画面。
现在是晚上十点十分。
按照计划,老张明天会带杨美玲去县扶贫办。凯恩的人应该会在那里制造“偶遇”,开始第一步接触。
然后,层层递进,逐步加深,直到杨美玲“自愿”跟他们去泰国“考察投资项目”。
整个过程,需要三到五天。
这期间,夜枭必须确保每一个环节都在掌控中,既不能让杨美玲真的陷入危险,又要让凯恩的人相信一切顺利。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通过这条线,摸到“冥王”的踪迹。
(你会亲自来泰国吗?
夜枭看着屏幕,眼神锐利如刀。
(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躲在层层代理后面,用别人的手去拿你想要的东西?
对讲机再次响起。
“枭,灰色面包车停在县扶贫办对面巷口。车内三人,正在观察办公楼。已确认其中一人为凯恩手下骨干,代号‘山猫’,擅长近距离控制和快速撤离。”
夜枭拿起对讲机:“继续观察。如果他们有接近杨美玲的意图,第一时间预警,但不要干预。”
“明白。”
通讯结束。
夜枭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温州的夜景流光溢彩,这座沿海城市在夜色中展现出一种蓬勃的、近乎贪婪的活力。但在这些光芒照不到的角落,暗流正在汇聚,一场跨越国界、牵扯数十年的暗战,即将进入最危险的阶段。
他抬起右手,看着手背上那道淡白色的旧疤。
三十七年前,“毒师”的匕首留下的。
三十七年后,该清算了。
“快了……”他低声说,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像某种古老的咒语,“这一次,我会找到你,然后把你们连根拔起,一寸不留。”
杨美玲还没睡。
她坐在堂屋的藤椅里,手里拿着一本旧相册,一页一页慢慢翻看。照片大多是黑白的,有年轻时和战友的合影,有和丈夫的结婚照,有顾凡小时候的留影。
那些泛黄的照片,像一扇扇通往过去的窗。
她看见1987年的自己,穿着不合身的作训服,站在河北那个山间训练基地的泥地里,脸上全是汗和泥,眼睛却亮得惊人。
照片是偷拍的,角度很歪,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背景里那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高处,袖口挽到小臂,站姿笔挺如松。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个模糊的轮廓。
那时她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属于哪个单位,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她只知道,这个男人教会她的东西,让她在之后的十三年特工生涯里,无数次死里逃生。
她以为那段记忆早已封存。
可今天见到他,所有细节瞬间复活,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他老了……也没老。
那张脸,那些银白的胡须,那种沉淀了太多故事的沧桑感。
但那双眼睛,灰褐色的,深不见底的,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和三十七年前一模一样。
(杨美玲,你在想什么?
她合上相册,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敲门声。
不轻不重,三下,停顿,再两下。
是老张的暗号。
杨美玲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到院门前,拉开插销。
门外站着老张,还是下午那身打扮,灰扑扑的褂子,脸上挂着憨厚的笑。但他眼睛里,有某种不易察觉的紧绷。
“杨婶,还没睡啊?”老张压低声音,“方便说几句话吗?”
杨美玲侧身:“进来说。”
两人走进堂屋。杨美玲没开大灯,只点了一盏小台灯,光线昏黄,刚好够看清彼此的脸。
老张在椅子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
“这是县扶贫办那边刚下来的补充材料,说要您明天带去,有些细节要当面确认。”他说话时,手指在信封上轻轻敲了三下——这是夜枭约定的暗号,意思是“有情况,需注意”。
杨美玲接过信封,表情自然:“这么晚了还麻烦你跑一趟。”
“应该的。”老张笑了笑,但笑容有些勉强,“那个……杨婶,明天我陪您去县里。路上可能……会遇到些‘热心人’,问这问那的。您就照咱们下午说的那样回答就行,别紧张。”
杨美玲听出了弦外之音。
(明天,凯恩的人会正式接触。
她点点头:“我晓得了。就是普通办事,有啥紧张的。”
老张松了口气,站起身:“那行,您早点休息。明天早上八点,我开车来接您。”
“好,辛苦你了。”
送走老张,杨美玲关好院门,回到堂屋。
她没有立即拆开信封,而是先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看向外面。
夜色深沉,村里大多数人家已经熄灯。但远处的田埂上,隐约有烟头的红光一闪而过——那是白无常小队的人在守夜。
更远的村口,那辆修了三小时自行车的男人,终于收拾工具,推着车离开了。
(都撤了?
杨美玲皱眉。
不对。不是撤,是换岗。
她能感觉到,黑暗中至少有四个新的点位,替代了白天的监视者。位置更隐蔽,气息更收敛。
(夜枭说的“三重警戒”,已经开始运转了。
她放下窗帘,回到桌边,拆开信封。
里面确实有几张扶贫项目的补充表格,但夹层里,还有一张对折的小纸条。
“明日接触,保持自然。对方问什么答什么,不必刻意隐瞒家庭情况。关键点:提及儿子养殖场资金压力,儿媳怀孕需要稳定收入,孙女将来教育费用。让他们相信你有‘动机’。
注意:对方可能提及‘泰国投资机会’,可表现出适度兴趣,但不要立即答应。拖延,犹豫,给他们‘说服你’的空间。
你的安全,我保证。”
纸条最后,画了一个极简的符号:一只展开翅膀的夜枭。
杨美玲看着那个符号,指尖微微颤抖。
(他真的在。
(就在附近,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一切。
她把纸条凑到台灯火苗上,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然后她吹熄了灯,走进里屋。
晨曦睡得很熟,小脸红扑扑的。许婧溪的房间也熄了灯,隐约能听见均匀的呼吸声。
杨美玲在孙女床边坐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外婆会保护好你们的。
(用我这双手,用我这三十七年守住的秘密,用我这条命。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面沉沉的夜。
远处天际,有一颗星特别亮,孤独地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像一只不眠的眼睛。
房间没有开灯。
只有落地窗外,湄南河的粼粼波光和两岸的璀璨灯火,透过单向玻璃,在室内投下变幻的光影。
一个男人坐在阴影里,背对着窗。
他穿着深色的丝质睡袍,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身形瘦削,肩背微微佝偻,看起来像个普通的、上了年纪的华裔富商。
但他手里拿着的,不是茶杯或报纸,而是一个平板电脑。
第一份,来自凯恩,标题“园丁接触顺利,目标已上钩”。
第二份,来自曼谷某情报中间人,标题“中国方面近期异常调动,疑似有高阶保护单元激活”。
第三份,来自一个代号“深喉”的内线,标题“夜枭档案近期有被动查阅记录,查阅权限等级:绝密+”。
男人的手指,在“夜枭”两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
那笑意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欣赏的、棋逢对手的兴奋。
“终于……还是惊动你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潮汕口音,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我就知道,那张地图,你一定会守着。”
他放下平板,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的曼谷,灯火辉煌,这座东方不夜城永远在喧嚣、在流动、在吞噬一切。但男人的眼睛,却穿过这些浮华,看向北方,看向中国,看向温州那个小村庄。
“画眉……”他低声念出这个代号,语气里有一种奇特的怀念,“三十七年了。你守着那个秘密,我守着对你的寻找。我们都老了。”
他转过身,走向房间另一侧的佛龛。
龛里供的不是佛像,而是一个黑色木牌,上面用金漆写着两个汉字:
“先考 陈公讳镇山之灵位”
男人点了三支香,恭敬地插入香炉。
青烟袅袅升起,在昏暗的光线中盘旋,像某种古老的魂灵。
“父亲,”他对着牌位,用潮汕话低声说,“您要找的东西,快要到手了。‘毒师’当年留给我们的最后一把钥匙,就在那个叫‘画眉’的女人手里。”
“拿到它,我们就能打开您在瑞士封存的那个保险库,取出那些足以让半个东南亚政界地震的‘礼物’。”
“到时候,陈家失去的一切,都会拿回来。那些背叛您的人,那些落井下石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近乎耳语的喃喃:
“快了……就快了……”
香火明灭,映照着他苍老而执拗的脸。
窗外,湄南河的夜航船拉响汽笛,声音悠长,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夜枭盯着屏幕。
代表老张的光点已回到文成村口的小卖部,静止不动。
代表凯恩手下的灰色面包车,仍然停在县扶贫办对面的巷口,车内三人的红外热成像显示,他们还在守夜。
代表杨美玲的顾庐,一片安静,只有卧室窗户透出极微弱的光——那是台灯,说明她还没睡。
“所有单位,汇报状态。”
“雀鹰就位,目标无异常。”
“游隼就位,周边安全。”
“白鹰就位,保护目标家庭稳定。”
“园丁已归巢,明日八点按计划行动。”
夜枭放下对讲机,闭上眼睛。
(明天,戏就正式开演了。
范智帆坐在黑暗中,手里握着一枚老旧的铜钱——那是他离开中国时,父亲偷偷塞给他的,说是“护身符”。
他摩挲着铜钱边缘的磨损痕迹,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
“家已收到。按原计划行事。保重。——阎罗”
范智帆长长吐出一口气。
(收到就好。
(这场局,终于要收网了。
杨美玲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有力,像战鼓在胸腔里敲响。
三十七年的平静,结束了。
但这一次,她不是孤身一人。
有夜枭在暗处,有“家”在背后,有儿子儿媳孙女需要守护。
(来吧。
她在心里说。
(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月光移动,照亮了她枕边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极小的、银色的徽章,形状像一片羽毛。
很多年前,那个教官在特训结束时,悄悄塞给她的。
他说:“如果有一天,你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拿着这个,去任何一个有桂花树的地方,等三天。会有人来找你。”
她一直没敢用。
直到今天,见到他,她才明白,这枚徽章的意义。
(原来,你早就给了我退路。
杨美玲握紧徽章,闭上了眼睛。
窗外,最后一点星光隐入云层。
夜,深了。
三条线,三个人,三个国家,都在等待着同一个黎明的到来。
风暴将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