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李子崴协调通过审批后一周,清晨6时20分
地点:浙省温城文成县郊,省道s209旁新规划地块
晨雾如乳白色的薄纱,缓缓流淌在文成县郊的丘陵之间。省道s209像一条灰黑色的缎带,蜿蜒穿过竹林与茶田。此刻,在距离吕家村直线两公里处的一块五亩平地上,十几辆工程机械已如钢铁巨兽般静静蛰伏。
推土机、压路机、混凝土搅拌车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车身上凝结着露水。地面已被清理出大致的轮廓,红色的警戒线在晨风中微微颤动,界桩上系着的红布条猎猎作响。
吕顾凡站在地块东侧的高处。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裤腿扎进高帮胶靴,肩上搭着一条灰毛巾。晨光穿透薄雾,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三年多的山野劳作让他的肤色变成均匀的小麦色,脸颊比从前丰润,但颧骨依旧分明。眼底有熬夜规划留下的淡青,但眼神亮而稳,像经过河水冲刷的卵石。
他手里拿着的不是图纸,而是一台老旧的智能手机——屏幕裂了道细纹,是许婧溪淘汰下来的。此刻屏幕上显示的是李子崴昨晚发来的最终审批文件扫描件,盖着七个鲜红的公章:规划、国土、交通、环保、农业、林业、乡镇府。
每个章背后,都是一场或数场诚恳而专业的沟通。李子崴动用了父亲李和平留下的人脉,但更多是靠杨美玲和许婧溪准备的那一尺多厚的规范材料——可行性报告、环评数据、财务测算、带动就业预估、乃至“溪畔白羽”已形成的品牌效应与市场口碑。
(内心:子崴哥说,打动那些老领导的,不是人情,是咱们这事“做得正,想得远,能成样板”。
吕顾凡抬头,看向雾中渐渐清晰的来路方向。
七点整,引擎声由远及近。
三辆黑色轿车沿着省道驶来,稳稳停在临时划出的停车区。车门打开,李子崴率先下车。他今天没穿西装,而是一身休闲款的深灰色夹克配卡其裤,脚上一双耐磨的登山鞋,看起来既不失体面,又适合现场踏勘。
紧随其后的是县交通局的王副局长——一位五十出头、头发花白但腰板挺直的老工程师,以及规划局的刘科长、乡镇的赵书记。几人下车后并未寒暄,而是径直走向地块中央,王局甚至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了激光测距仪和旧笔记本。
“顾凡!”李子崴招手,笑容爽朗,“来,给各位领导现场讲讲你的规划。”
吕顾凡快步走下坡,脚步沉稳。走到近前,他先向各位领导微微躬身,没有过多客套,直接指向脚下:
“各位领导,我们现在站的位置,是规划中的办公楼地基。朝南,背靠小山,前面留出二十米绿化带隔音。办公楼三层,总面积八百平,一层接待展示,二层办公会议,三层员工休息和预留仓库。”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略微沙哑的质感。,指向西侧:
“从办公楼后面,我们计划修一条两车道内部路,宽度六米,水泥硬化,坡度控制在8以内,转弯半径不小于十五米。沿着这条红线——”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绘的简易路线图,图纸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微皱,但线条清晰,标注着等高线、现有林木位置、需要避让的农户菜地:
“这条路从这里上山,绕过这片毛竹林,从后门接入现有养鹅场的装卸区。总长二点五公里,其中需要架一座六米宽的小桥跨过溪流,桥墩位置我们请地质队初步勘测过,基岩稳定。”
王副局长接过图纸,老花镜后的眼睛眯起,仔细看了半晌。然后他抬头,看向吕顾凡:“这图你画的?”
“是我爱人用专业软件出的正式图,我……自己手描了一份,方便现场看。”吕顾凡如实回答。
王局点点头,没说话,举起激光测距仪,对着吕顾凡刚才指的路线方向,“滴滴”几声,数据跳动。他又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尖捻了捻,抬头问:
“这段路要经过老陈家的杉木林,谈好了?”
“谈好了。”吕顾凡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份手写协议,字迹工整,按着红手印,“陈叔同意我们按市价补偿青苗费,修路时尽量保留大树。他还说等路修好了,他卖杉木运费能省一半。”
赵书记凑过来看了看协议,笑了:“老陈头是个精明人。不过顾凡,你能把工作做到这份上,不容易。”
“应该的。”吕顾凡收起协议,“路是给大家修的,不能只方便自己。”
刘科长这时开口,语气专业:“办公楼设计图我看了,许婧溪同志找的设计院资质齐全,外观风格融合本地民居元素,容积率、绿化率都符合规范。不过消防通道宽度建议再加半米,你们场地够。”
“好,我们马上调整。”吕顾凡立刻记下。
一行人沿着规划路线缓步前行。李子崴走在吕顾凡身侧,低声说:“一会儿施工队就到了,是王局介绍的县建筑公司三队,老牌国企,干活扎实,价格也公道。”
“谢谢子崴哥。”吕顾凡喉结滚动,“又麻烦你了。”
“说什么麻烦。”李子崴拍拍他肩膀,力道很重,“看见你把日子过成现在这样,我比你高兴。”
七点半,晨雾渐散。
六辆载着施工队和材料的卡车轰鸣着驶入场地。三十多名工人跳下车,大多四五十岁年纪,皮肤黝黑,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装,安全帽夹在腋下。领队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傅,姓郑,脸上有道陈年伤疤,但眼神锐利,走路带风。
“王局!李总!”郑师傅嗓门洪亮,“三队全体到位!图纸都吃透了,今天就能放线开挖!”
王局点头:“老郑,这是吕顾凡,项目业主。路和楼都交给你了,质量给我把死关。”
郑师傅看向吕顾凡,上下打量一眼,目光落在他那双沾着泥点但洗得发白的胶靴上,又看了看他手中那份手绘路线图,脸上那道疤微微动了动——那是一个接近笑容的表情。
“吕老板,”他伸手,“图纸我看过,路选得巧,既省土方又避开了软地基。是个懂行的。”
吕顾凡握住那只布满厚茧的手:“郑师傅,叫我顾凡就行。我不懂施工,就是打打下手,各位师傅需要什么,随时跟我说。”
“成!”郑师傅爽快点头,转身吼道,“弟兄们!放线!挖机就位!”
工地瞬间活了过来。
测量员拉着卷尺在红线间穿梭,木桩被锤进土里,红绳绷直,在晨光中画出清晰的边界。两台挖掘机轰鸣启动,钢铁臂膀缓缓抬起,铲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吕顾凡没有站在一边看。
他走到临时搭建的物料堆放区,那里堆着水泥、砂石、钢筋。几个年轻工人正费力地搬运袋装水泥,他走过去,弯腰,双手抓住一袋水泥的两角,腰背发力——
“嘿!”
八十斤的水泥袋稳稳扛上肩。动作干脆利落,核心稳如磐石,那是常年搬运饲料、修理围栏练出的力量与控制力。
年轻工人都愣住了。
郑师傅远远看见,疤痕脸又动了动,没说话,只是对身边的工长低声道:“看见没?这老板,不一般。”
时间:施工启动后第三天,中午11时40分
工地东侧,用彩条布和钢管搭起了一个二十平米的简易厨房。四面透风,但顶上遮阳挡雨,地上铺着旧木板防潮。
此刻,厨房里蒸汽氤氲。
三口大铁锅架在临时砌的土灶上,柴火噼啪作响。一口锅里炖着土豆烧肉——五花肉切得方正,炖得酥烂,土豆吸饱了肉汁,泛着油亮的光泽;一口锅里是清炒时蔬,本地小白菜嫩得能掐出水;还有一口锅里是滚沸的紫菜蛋花汤,蛋花打得细碎如云。
杨美玲系着碎花围裙,正在翻动锅铲。她今天穿了便于活动的深色运动装,头发挽成髻,用发网罩住,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动作麻利,下料精准,俨然是大厨风范。
许婧溪在旁边打下手,正将一大盆洗净的米饭分装进不锈钢饭盆。她也穿着工装裤和格子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但有力的手腕。鼻梁上架着那副金丝眼镜,镜片被蒸汽蒙上一层薄雾,她不时摘下擦拭。
“妈,肉是不是差不多了?”她探头看锅。
“再焖五分钟,入味。”杨美玲用锅铲戳了戳土豆,“你去看看顾凡,一上午没见人影,别又跟着挖机跑,灰大。”
话音未落,吕顾凡从工地那头走来。
他浑身是土——工装上沾着泥点,安全帽边缘一圈汗渍,脸上蒙着一层细灰,只有眼睛亮晶晶的。手里提着一个旧保温桶,桶身有几处凹痕。
“妈,婧溪。”他走到厨房边,把保温桶放下,“郑师傅说今天天热,让多备点绿豆汤。我熬了一锅,放凉了,下午喝。”
许婧溪看着他满脸的灰,忍不住笑了,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手帕,自然地抬手给他擦脸:“你又去帮测量组扛仪器了?”
“嗯,他们那个全站仪三脚架沉,一个人搬费劲。”吕顾凡任由她擦拭,眼神温和,“而且跟着他们,我能学怎么看图纸和现场对应。爸以前说过,图纸上的线,落到地上就是房子、路,一点不能错。”
提到父亲,他语气平缓,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思念。那个从高空坠落的建筑工程师父亲,留给他的除了伤痛,还有骨子里对“建造”的理解与敬畏。
(内心:爸,我现在也在建东西。不是高楼,是路,是家,是养活一大家子的产业。您教我的,我都记得。
杨美玲盛出一小块土豆,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尝尝咸淡。”
吕顾凡张嘴接过,咀嚼几下,点头:“正好。”
“开饭!”杨美玲敲了敲锅沿。
许婧溪拿起一个铁皮喇叭——工地专用的那种,冲着工地喊:“师傅们!吃饭啦!”
声音清亮,穿透机械轰鸣。
工人们陆续放下工具,聚拢过来。三十多人,排成两队,每人手里拿着自带的饭盒。郑师傅走在最前,脸上那道疤在正午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哟!今天伙食硬啊!”一个年轻工人吸着鼻子。
杨美玲笑着,一勺土豆烧肉扣进饭盒,肉块颤巍巍的,汁水渗进米饭:“敞开吃!管饱!”
吕顾凡也挽起袖子,帮忙打菜。他动作不快,但很稳,每勺分量均匀,遇到年纪大的老师傅,还会特意多舀几块肉。
郑师傅端着饭盒,蹲在厨房边的阴凉处,扒了一大口饭,咀嚼几下,抬头看向正在盛汤的吕顾凡,忽然开口:
“吕老板,你父亲……是不是干建筑的?”
吕顾凡盛汤的手顿了顿,点头:“嗯。建筑工程师。”
“怪不得。”郑师傅扒了口饭,含糊地说,“这两天看你摆弄水平仪,手法老道。扛水泥的姿势,卸力的劲儿,都是干过重活的老手。还有你画的那张手绘路线图——等高线标得准,软硬土分界用虚线标出来,这是内行才懂的标注法。”
他顿了顿,看着吕顾凡:“你爸教你的?”
吕顾凡沉默片刻,将盛好的汤递给一位老师傅,才低声道:“小时候常跟他去工地,他在上面看图纸指挥,我就在下面捡石子玩。后来……他走了,我就自己看他的旧书,看图纸,慢慢琢磨。”
郑师傅没再说话,只是重重点头,埋头吃饭。但周围几个老工人都听在耳里,看吕顾凡的眼神多了几分不一样的东西。
饭后,工人们有半小时休息。
吕顾凡没歇着。他走到刚开挖的办公楼地基坑边,坑深一米五,底部已夯实。郑师傅蹲在坑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弹出一支烟,习惯性地朝吕顾凡递了递。
吕顾凡摆摆手,动作自然:“谢谢郑师傅,我不抽这个。”
郑师傅一愣,随即收回手,自己点上,吐出口烟圈:“不抽烟好,省钱,对身体也好。”他打量着吕顾凡,疤痕脸上露出些许可惜的表情,“不过工地上的爷们,十个有九个都抽,解乏。”
“我习惯了。”吕顾凡笑笑,蹲下身,手指拂过坑壁的土层,“郑师傅,这土质……”
“黏土夹砂,承载力够。”郑师傅弹了弹烟灰,“放心,你这楼三层,我们按五层的标准做地基。王局交代了,这楼要成样板,一点马虎不得。”
吕顾凡点头,目光落在远处正在劈山修路的挖掘机上。那台黄色机械正将山坡的土石挖开,新路的雏形已隐约可见。
(内心:路通了,鹅就能更快更新鲜地送到酒店。婧溪不用再为运输损耗头疼,妈不用再陪着笑脸跟物流公司砍价。婉儿大学放假回家,也能坐车直接到门口……)
“想什么呢?”郑师傅问。
“想路修好了,日子会是什么样。”吕顾凡实话实说。
郑师傅笑了,疤痕脸皱成一团:“路修好了,日子就顺了。咱们干这行的,最懂这个——路通,财通,人心通。”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了十几人。主位上是分管交通的副县长,两侧依次是交通局、规划局、旅游局、文化局的主要领导,以及李子崴和两位来自省城的设计院专家。
会议室墙上挂着巨幅投影,显示的是《文成县东北部区域路网优化与旅游开发总体规划》。
“各位领导,各位同仁,”李子崴站起身,他今天穿着深灰色西装,白衬衫,没打领带,显得正式而不拘谨,“经过一个月的实地勘测和多轮磋商,我们与省交通投资集团初步达成意向——g4012高速文成东出口连接线,将向北延伸三点八公里,在s209省道交汇处增设一个互通立交。”
他点击遥控器,投影切换为精细的路线图:
“这个立交距离‘溪畔白羽’规划的新运营中心仅一点二公里。这意味着,未来从温州市区、乃至杭州、上海过来的客户,下高速后十分钟内就能到达养殖场。新鲜鹅肉两小时内可直达温州市区各大酒店,四小时内可达杭州。”
会场响起低低的议论声。交通局局长低头快速计算着什么,然后抬头,眼中放光:“李总,这个互通如果建成,不光吕家的养殖场受益,整个文成东北部六个乡镇的农产品外运通道就彻底打开了!”
“这正是我们的初衷。”李子崴点头,语气诚恳,“我们投资建设,固然是为了自家产业,但更希望能带动一片。所以,在协议草案里,我们明确承诺:互通建成后,将配套建设一个占地三十亩的‘文成特色农产品冷链物流集散中心’,优先吸纳本地农户合作,统一标准、统一品牌、统一外销。”
“另外,关于刘伯温故居周边区域的旅游开发规划,我们团队与省设计院合作,拿出了初步方案。”
投影再次切换。这次出现的是一组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效果图:白墙黛瓦的仿古建筑群依山傍水而建,青石板路蜿蜒,溪流穿镇而过,廊桥亭台点缀其间。既有明清建筑的典雅,又融入了现代度假设施的功能性。
“我们计划分三期,投资三点五亿,打造一个以‘伯温文化’为核心,融合生态观光、民宿体验、非遗手作、特色餐饮的复合型文旅小镇。”李子崴的声音沉稳有力,“不搞大拆大建,核心原则是‘保护性开发’——刘伯温故居本体及周边五十米范围内的文物建筑,一砖一瓦不动,全部原貌保护,我们出资进行专业修缮。开发集中在故居外围的闲置地块和部分可改造的老旧民居。”
文化局局长扶了扶眼镜,仔细看着效果图:“这个尺度把握得好。既做了旅游增量,又守住了文物的根。”
“我们聘请了省文物局的专家做顾问。”李子崴点击下一页,显示顾问名单和文物保护专项方案,“所有开发,文物部门有一票否决权。”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副县长缓缓开口:“子崴,你这个规划……野心不小,但考虑得很周全。高速互通、物流中心、文旅小镇——这三件事如果能成,文成东北部这片,就真的活了。”
他看向在座各位局长:“各部门全力配合,绿色通道。但前提是——所有手续必须合法合规,所有承诺必须白纸黑字写进协议,所有工程必须接受全程监督。”
“这是自然。”李子崴重重点头,“我们做企业,图的是长远。口碑砸了,什么都没了。”
散会后,李子崴走出县政府大楼。夕阳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
“顾凡,”李子崴的声音带着笑意,“高速互通的事,基本定了。立交就在你们新运营中心边上,以后你的鹅,要飞得更远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吕顾凡有些哽咽的声音:“子崴哥……我……”
“打住。”李子崴打断他,“感谢的话别说,留着劲把鹅养好,把路修好。对了,明天我带设计院的人去刘伯温故居那边实地勘测,你有空的话一起来,也听听。”
“好,我一定到。”
挂断电话,李子崴站在台阶上,看着县城渐渐亮起的灯火。这座他出生、成长、又离开多年后重新回来的小城,正在因为他和像吕顾凡这样的人,发生着细微而坚实的改变。
(内心:爸,您当年说,人活一世,总得给家乡留点什么。我原来不懂,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地点:粤省羊城市东区,某老旧城中村深处
夜色浓稠如墨,城中村的巷道窄得像肠子,两侧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楼与楼之间仅容一人通过。电线如蛛网般在头顶交织,晾晒的衣服在夜风中飘荡,投下鬼魅般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垃圾的酸腐味,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属于长期不见阳光的阴湿气息。
巷道尽头,一栋六层自建楼的四楼,窗帘紧闭,但从缝隙里透出微弱的、不稳定的光线——那是蜡烛或应急灯的光。
楼下阴影里,蹲伏着十二个身影。
吕奕凡贴在墙根,一身黑色特警作战服,防弹背心,战术头盔,脸上涂着黑色油彩。他呼吸平稳悠长,眼睛在夜视仪后如鹰隼般锁定四楼那扇窗。耳麦里传来极轻的电流声,以及各小组压低的汇报:
“a组就位,前门封锁。”
“b组就位,后窗监控。”
“c组就位,楼梯口控制。”
他身后,宋瑾乔同样全副武装。三年经侦生涯让她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但此刻回到一线,那双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猎手般的锐利。她检查着手中的破门锤,动作熟练。
更旁边,是陈默。
变化最大的是他。三年时间,这个曾经的“战场机器”在吕奕凡的调教下,完成了向合格警察的蜕变。他依旧高大挺拔,但肩背的线条不再那么紧绷如铁,而是多了几分属于执法者的从容。脸上那道旧疤还在,但眼神里的戾气已沉淀为冷静的专注。此刻他正通过手势与另一侧的队友沟通,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
(内心:吕队说得对,警察不是杀手,是秩序。暴力是最后的手段,脑子才是第一武器。
耳麦里传来技术组的声音:“吕队,热成像确认,四楼共有七个热源,其中三个较小,疑似儿童。目标人物‘梅姐’在靠窗位置,正在移动。”
吕奕凡眼神一凛。
梅姐。张秀梅。四十七岁。涉嫌组织拐卖妇女儿童超过二十年,经手的孩子不下三百个。狡猾、残忍、反侦查意识极强,多次逃脱追捕。这张脸,这份档案,在吕奕凡心里烙了二十多年。
不,不仅仅是档案。是气味,是触感,是刻进骨髓的恨意。
(内心:那股甜得发腻、混着乙醚的麻布味儿……潘大勇,陈莲芝,那对畜生夫妻!还有你,张秀梅——你用铁棍敲断我左臂的时候,说“不服管教就是这个下场”。云凡哭着求你,你扇他耳光,说“值钱的货别打坏了脸”。
吕奕凡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半秒。二十多年的光阴仿佛被压缩成一瞬,那股甜腻的麻布气味似乎再次钻进鼻腔,左臂的旧伤处传来幻痛。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将翻涌的暴戾压回胸腔深处,化作更冰冷、更坚硬的杀意。
(内心:今天,该算账了。
他抬起左手,竖起三根手指。
三。
二。
一。
“行动!”
破门锤重重砸向锈蚀的铁门!
“砰——!!”
巨响撕裂夜色。铁门扭曲变形,向内轰然倒下。
“警察!不许动!”
十二道黑影如利箭般射入屋内。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瞳孔收缩。
不足四十平米的房间,被隔成三个笼子般的空间。每个空间里挤着三到四个孩子,最小的看起来不过五六岁,最大的也就十二三岁。孩子们蜷缩在发霉的破棉被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空气里弥漫着排泄物的恶臭和长期不洗澡的酸腐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的化学气味。
吕奕凡的鼻腔猛然一抽——就是这股味儿!二十多年了,这甜得发腻、混着乙醚的麻布气味,像毒蛇一样钻进记忆深处!
靠窗的桌边,一个穿着廉价花衬衫的中年女人猛地站起,手里抓着一个帆布包就想往窗外扔——那里系着一条逃生绳。
“站住!”宋瑾乔厉喝,枪口锁定。
女人僵住,缓缓转身。
张秀梅。照片上那张脸老了十岁,眼角皱纹深刻,嘴唇紧抿,但那双眼睛——浑浊、狡黠、深处藏着毒蛇般的阴冷——丝毫未变。
她看着冲进来的警察,脸上没有惊慌,反而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哟,阵仗不小啊。我这儿就几个穷亲戚的孩子,借住几天,犯法了?”
吕奕凡抬手,示意队员控制现场,解救孩子。他一步步走向张秀梅,作战靴踩在肮脏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宋瑾乔和陈默一左一右跟上,枪口始终锁定。
张秀梅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吕奕凡身上。她眯起眼,似乎在回忆什么。这张脸……涂满油彩,但轮廓有点眼熟。
吕奕凡走到她面前一米处,停下。他没有摘下头盔,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左侧眉骨上方——那里有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白色旧疤,是当年在黑窑子搬煤时被监工用铁锹刮的。但这个动作本身,是一种唤醒。
然后,他用一种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字一句:
“乙醚麻布,潘大勇和陈莲芝捂的。铁棍,左臂,你说‘不服管教就是这个下场’。还有一个男孩,值钱,你扇他耳光,说‘别打坏了脸’——想起来了吗,梅姐?”
张秀梅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记忆的闸门被粗暴撞开。不是模糊的轮廓,是清晰的、带着血腥气的画面——
二十多年前,某个肮脏的仓库。一对乡下夫妻(潘大勇和陈莲芝)送来了两个男孩。大的那个七八岁,眼神像狼崽子,被麻布捂住还拼命挣扎;小的那个五六岁,长得特别俊,皮肤白,眼睛亮。她一眼就看出小的那个能卖高价。
大的那个不服管教,她用铁棍敲断了他的左臂。骨头断裂的声音很脆,那孩子咬着嘴唇没哭,只是死死瞪着她,眼神里的恨意让她都心里发毛。小的那个哭着扑过来求她,她反手一耳光扇过去:“值钱的货别打坏了脸!”
后来,小的被一个“高端客户”高价买走,据说要送去“特别培养”。大的因为断了手,又太犟,卖不出价,被她转手扔给了一个黑窑子的工头,换了五百块钱。
那个断了左臂、眼神像狼崽子的大男孩……这张脸,这轮廓,这疤痕……
“你……”张秀梅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声音像破风箱,“你是……那个……断手的……”
“对。”吕奕凡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我就是那个‘不服管教、断了左臂、被卖到黑窑子的小崽子’。”
他上前半步,目光如手术刀般剖开张秀梅故作镇定的伪装:
“潘大勇和陈莲芝,三年前在桂省落网,死刑,已经毙了。他们的上线,三个,两个死在境外火并,一个在监狱里‘意外’坠楼——你猜,是谁提供的线索?”
张秀梅脸上的肌肉开始疯狂抽搐。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淹过膝盖,淹过胸口,扼住喉咙。她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墙,退无可退。
“我……”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那是……迫不得已,我也是被人逼的……”
“迫不得已?”吕奕凡打断她,指了指身后正在被队友小心翼翼抱出的孩子们,“那这些孩子呢?也是你‘迫不得已’关的?张秀梅,二十四年,三百多个孩子,七个确认死亡,十二个至今下落不明——我弟弟吕云凡,就是那十二个里的一个!”
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岩浆即将喷发的震颤:
“这些年,我每天睡觉前都会想——我弟弟被你卖到哪里去了?是活着还是死了?是被人打断了腿在街上乞讨,还是关在哪个地下室不见天日?你毁了我的家,毁了我弟弟的人生,现在还想用‘迫不得已’来搪塞?!”
宋瑾乔上前,亮出手铐:“张秀梅,你涉嫌组织拐卖妇女儿童、非法拘禁、故意伤害等多项罪名,现在依法逮捕你。”
冰凉的金属扣上手腕的瞬间,张秀梅猛地挣扎起来,像一条被扔上岸的毒蛇。她瞪着吕奕凡,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的、毒辣的怨毒:
“是你!是你毁了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们这些警察,装什么正义!你弟弟?哈哈哈——你弟弟说不定早就死在哪个下水道里了!你永远也找不到他!永远——”
“带走。”吕奕凡挥挥手,语气恢复了冰冷的平静。
陈默和另一名队员一左一右架起张秀梅。经过吕奕凡身边时,张秀梅还在嘶吼诅咒,唾沫星子喷溅。
吕奕凡侧身让开,甚至没再看她一眼,只是对耳麦说:“通知救护车,孩子们需要立即体检和心理干预。联系打拐办,启动dna比对,寻找家属。另外,审讯室准备好,我要亲自审。”
“是!”
张秀梅被拖下楼,咒骂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房间里只剩下警察和孩子们。柔和的应急灯亮起,队员们正用毛毯裹住孩子,轻声安抚。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紧紧抱着宋瑾乔的脖子,把脸埋在她肩头,身体还在发抖。
吕奕凡站在窗边,摘下战术手套。他的左手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恐惧,是二十多年恨意一朝释放后的生理性虚脱。他抬起左手,看着手腕上方那道陈年的、微微凸起的骨痂——那是当年被铁棍敲断后愈合留下的痕迹。
(内心:云凡,哥抓住她了。当年害我们分开的畜生,一个一个,都会付出代价。你……一定要活着,等哥找到你。
宋瑾乔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瓶水:“吕队,你……”
“我没事。”吕奕凡接过水,拧开,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只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转身,看向房间里那些逐渐停止哭泣、开始好奇打量警察叔叔阿姨的孩子们。最小的那个男孩,眉骨上也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正睁着大眼睛看他。
吕奕凡走过去,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出任务前随手塞的,包装纸都有些皱了。
“疼吗?”他问,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和。
男孩摇头,接过巧克力,小声说:“谢谢叔叔。”
吕奕凡抬手,轻轻摸了摸男孩的头发,动作有些笨拙,但足够温柔。
(内心:妈,大哥,我抓住她了。那些被她毁了的孩子,我救出来了一些。虽然还不够……但这是一个开始。
他站起身,对宋瑾乔和陈默说:“收队。回去连夜突审,我要她把所有下线、所有据点、所有还没被找到的孩子——全部吐出来。尤其是二十四年前,被她经手过的所有男孩的流向。”
“是!”
走出那栋楼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晨风微凉,吹散了城中村的污浊气息,也吹散了那股甜腻的麻布味幻影。警灯无声闪烁,将巷道染成红蓝交织的颜色。
吕奕凡坐进指挥车,摘下头盔,深深吸了口气。疲惫如潮水般涌上,但心底某个沉甸甸的、压了二十四年的东西,似乎松动了一丝。
宋瑾乔看着他:“吕队,陈默刚才说,审讯他想参与。”
吕奕凡看向车窗外——陈默正在和救护人员交接孩子,侧脸在晨曦中显得沉稳而专注。那个曾经只会用拳头和枪说话的汉子,如今学会了蹲下身跟孩子平视,学会了用生硬但真诚的语气说“别怕,叔叔带你回家”。
“让他参与。”吕奕凡拧紧瓶盖,“他需要知道,我们抓人,不是为了泄愤,是为了让该负责的人负责,为了让受害者有机会重新开始。但张秀梅的审讯……我亲自来。”
车子启动,驶出城中村,汇入苏醒的城市车流。
吕奕凡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的,不是张秀梅怨毒的脸,而是弟弟吕云凡最后被带走时回头看他那一眼——惊恐,无助,眼泪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两道白痕。还有黑窑子里暗无天日的日子,左臂断裂的剧痛,以及无数次在梦里重复的那句:“哥,我怕……”
(内心:云凡,你到底在哪?范智帆……你脚踝上那道疤,和云凡小时候爬树摔的一模一样。是你吗?如果是你,为什么不相认?如果不是你……那你是谁?
但他没有让这个疑问停留太久。天亮了,还有审讯要主持,还有张秀梅这张嘴里,可能挖出关于弟弟下落的线索。
车窗外,朝阳终于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满街道。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为了让这样的朝阳,能照进每一个被阴影吞噬的角落。
路还长。
但至少今夜,有一盏灯,为七个孩子重新点亮了。
而另一盏熄灭二十四年的灯,或许……也有了重新燃起的可能。
吕顾凡站在刚刚完成路基铺设的新路上。路面还裸露着夯实的黄土,两侧的排水沟已挖好,等待砌石。
晨光中,这条路像一条金色的带子,从省道旁延伸出来,蜿蜒上山,指向养鹅场的方向。
他弯腰,抓起一把土,在掌心碾了碾。土质干燥均匀,压实度够。
身后传来脚步声。许婧溪走来,手里端着两杯热豆浆,递给他一杯。
“昨晚没睡好?”她看着他眼下的淡青。
“做了个梦。”吕顾凡接过豆浆,热度透过纸杯暖着手心,“梦到路修好了,我们开车上去,鹅在路边跑,你在副驾算账,妈在后座跟婉儿说笑。”
许婧溪笑了:“那是个好梦。”
“嗯。”吕顾凡点头,看向路的尽头,“所以得抓紧干。梦要成真,得先有路。”
远处,郑师傅的吆喝声传来:“顾凡!水泥车到了!过来签收!”
“来了!”
吕顾凡将豆浆一饮而尽,纸杯捏扁,扔进随身带的垃圾袋,大步朝工地走去。
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新铺的黄土路上,坚实,清晰,一步一步,走向正在成型的未来。
而千里之外,羊城公安局的审讯室里,灯光彻夜未熄。
吕奕凡坐在张秀梅对面,面前摊着空白的笔录本,手里拿着一支笔,没有记录的意思。
他的眼神平静,但平静之下是二十四年沉积的、冰冷的岩浆。
“张秀梅,”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张秀梅心上,“我们有的是时间。二十四年前的账,一笔一笔,慢慢算。”
“先从潘大勇和陈莲芝卖给你的那两个男孩开始——除了我,另一个,卖到哪里去了?”
窗外,城市彻底苏醒。
两条路,两个战场,两个兄弟。
一个在阳光下筑路养鹅,重建家园,对过去的黑暗一无所知。
一个在阴影中追猎罪恶,守护黎明,背负着二十四年的血债与寻找。
路不同。
但归处,都是人间应有的,温暖与光亮。
而那个失踪二十四年的影子,或许正在某片更深的阴影里,以自己的方式,向同一个终点跋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