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华儿!玩得连饭都忘了做,是不是连饭也不想吃了?”
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药香。
由远及近。
“踏踏踏踏——”
脚步生风地踏进门来。
却还嬉皮笑脸地讨饶。
微笑着为一位老妇人把脉。
目光时不时温柔地落在妻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
安静地摆放着碗筷。
“小青,你可别尽说他。”
“你小时候,可比他皮多了。”
“哼!姐姐你净揭我短!我小时候才没他这般淘气!”
只用白皙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华儿的脑门,
“听见没?再这么贪玩不着家,仔细你的皮!要是吕洞宾在……”
戛然而止。
却让整个庆余堂的空气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狗儿摆放碗筷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已有三月了。
可有些印记,却并非那么容易随流水淡去。
“好了好了,吃饭!”
“都愣着做什么?菜要凉了!”
午后的时光在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与家常闲话中静静淌过。
继续坐诊。
庆余堂内弥漫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忙碌。
则默默走到了药柜前。
一味味仔细称量、分包。
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从前常站着那个青衫沉稳的身影。
动作起初有些生疏,却越来越流畅。
收拾。
或是跑腿传递,小脸上满是难得的认真。
忙碌让时间溜得飞快。
才恍然发觉有个小小的身影跟在身边。
“华儿?”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没溜出去野?”
让孩子怕了。
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语气放柔了许多:
“傻孩子,青姐姐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我哪会真生你的气?再说了,姐姐小时候,可比你淘气多了……”
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小的得意与怀念,
“把你白姐姐气得掉眼泪都有好几回呢!”
却露出一种超乎年龄的认真神色。
清澈的眼睛望着小青,一字一句地说:
“青姐姐,我觉得……我不能老是贪玩了。”
“宋公子在的时候,是他护着白姐姐,护着你,护着咱们庆余堂。现在他走了……我想,该轮到我了。”
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勇气,又混杂着属于孩童的纯真执拗:
“我是男子汉了。我也要保护大家。”
小青愣住了。
她望着眼前这个仿佛片刻之间褪去几分稚气的小小少年,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是因为听到了那个许久未有人轻易提起的名字“宋公子”?
还是因为这稚嫩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突如其来的担当?
又酸又软。
用力地、胡乱地揉了揉华儿本就有些乱糟糟的头发,
将他揉得东倒西歪。
指尖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柔。
“傻小子……”
只留给华儿一个微微发红的耳根侧影。
火红的余晖将庆余堂浸染得一片温暖橙红。
堂内恢复了宁静。
筋骨发出轻微的声响。
手轻轻覆在妻子的小腹上,脸上洋溢着即将为人父的、傻气的幸福笑容。
那画面温馨得让人不忍打扰。
随即却又觉得心头仿佛被什么涨满了,
急需一个出口。
“姐姐,姐夫!”
同时像只猫儿一样灵活地转动了一下脖颈,
“我快闷坏啦!出去透透气,跑一圈就回来!”
那道青色的身影已如林间小鹿般跃起,
消失在洒满落日余晖的门外长街上。
“青姑娘,又去西湖看景呀?”
“今日的晚霞好,青姑娘真是会挑时辰!”
“青姑娘,西头老王家新酿的桂花稠酒,回头给你留一壶尝尝?”
“天天这个点儿都能碰上您,比那打更的还准哩!”
石板路被夕阳余温烘得发暖。
带着市井特有的熟稔与善意。
那方向明确得仿佛已成每日必修的功课。
她的身影停在了西湖湖心亭。
一个平平无奇的街角。
一株老柳斜倚水边。
又在水中投下长长的、颤动的影。
就在那个拐角。
撞见了等待一千七百年的惊鸿一瞥。
尚有布衣清冷。
一瞬不瞬。
会否在某个瞬间,重新从那拐角走出来。
时光被她望得黏稠而缓慢。
最后化作天边一缕不甘的、苍白的亮线。
暮色如墨滴入清水,自天际晕染开来,
悄无声息地吞没了亭台、远山、湖面,
还有那个始终凝望的拐角。
碎成一片摇晃的、暖黄的光斑。
终于彻底融进一片模糊的、不可辨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穿透单薄的青衫。
她终于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缓缓转过身。
独自走入愈发深浓的夜色。
脚步声在空旷的堤岸上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单。
带来远处隐约的笙歌与市嚣。
一步步往回走。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进行过一场无人知晓的、日复一日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