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惨白,像死人的眼白一样挂在天边。
沙漠里的风停了。
营地西侧那个伙计消失的地方,只剩下一滩巴掌大的深色痕迹。
在极度干燥的流沙上,这滩痕迹显得格格不入。
解厌蹲下身。
虽然视神经还处于过载后的恢复期,眼前的世界依旧是一片模糊的血红与漆黑交织,但他能闻到那股味道。
那不是血。
那是水。
但这水里带着一股陈年的土腥气,还有一种类似于福尔马林挥发后的防腐剂味。
“人没了,死前还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吓出这一滩尿?”
黑瞎子把玩着手里的短刀,用脚尖踢了踢那块湿润的沙子。
“不是尿。”
解厌伸出那只刚刚新生的右手,指尖在那印迹处抹了一下,捻了捻。
他把手指凑到鼻下,那股味道瞬间钻进鼻腔,刺激著大脑深处的某根神经。
“是水。”
解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沙砾。
哑巴站在一旁,手按在刀柄上,眉头紧锁。
他指了指那滩水迹延伸出的几点零星痕迹。
那是西北方。
和他们要去的古潼京,是一个方向。
“走。”
解厌没有任何犹豫,翻身上了骆驼。
恐惧?
那种情绪早在昨晚吞下毒囊的时候,就被烧得一干二净。
剩下的,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好奇。
既然这沙漠底下有东西想跟他玩,那就玩到底。
日头越升越高。
到了正午,这片无人区彻底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烤炉。
空气因高温而扭曲,远处的沙丘在热浪中晃动,像是在跳着某种诡异的舞蹈。
队伍里的气氛压抑。
少了一个人,却没见到尸体,这种未知的恐慌比直接面对怪物还要折磨人。
几个解家的伙计此时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水囊里的水每天定额分发,哪怕是一小口,含在嘴里都不舍得咽下去。
唯独解厌。
他依旧裹着那件厚重的黑色大氅,连汗都没流一滴。
体内的凤血和毒血在某种奇妙的平衡下运转,这能够蒸干常人的高温,对他来说,不过是正好能维持体温的热浴。
随着队伍前进,周围的景色渐渐变了。
原本自然起伏的沙丘,开始变得棱角分明。
那些沙堆不再是圆润的流线型,而是呈现出种诡异的棱角线条,就像是无数座被风沙掩埋的金字塔,又像是某种巨大的土坟包,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道路两侧。
“老板,这地界儿看着有些邪性。”
黑瞎子驱著骆驼凑过来,语气里少了几分调侃。
“这不像自然风化的,倒像是乱葬岗。”
“几十万人的那种。”
解厌没说话。
他的头发在风帽下微微蠕动。
发丝反馈回来的震动频率很乱。
这地下的沙层结构不稳,并不是那种紧实的沉积沙,下面是空的。
“水有水!”
前面的探路伙计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呼。
这声音就像是一颗火星掉进了油桶里。
原本死气沉沉的队伍瞬间炸了锅。
只见两座巨大的方形沙丘之间,竟突兀地出现了一片碧绿。
那是一片湖。
或者按当地人的叫法,是一个海子。
湖面足有足球场大小,波光粼粼,四周生长著茂密的芦苇和几棵歪脖子胡杨树,在这一片枯黄的死寂中,绿得晃眼。
“是海子!真的海子!”
“有救了!骆驼不行了!”
几个伙计眼睛发红,也不管什么队形了,甚至有人解开了骆驼的缰绳。
那些骆驼闻到了湿气,更是不管不顾,撒开四蹄就往那边冲,嘴里喷着白沫,发出渴望的嘶鸣。
蓝花趴在骆驼背上,看着那片水,喉咙滚动了一下。
她也渴。
作为蛊女,她本能地觉得这水出现得太突兀。
但那扑面而来的凉气,实在是太诱人了。
“别动。”
解厌的声音很轻,被淹没在众人的欢呼声中。
只有哑巴听见了。
他猛地一拉缰绳,身下的骆驼硬生生止住了冲势。
前面的几个伙计已经芦苇荡边冲过去,眼看着就要扑进水里。
“找死。”
黑瞎子骂了一句。
他也没见怎么动作,整个人直接从骆驼背上弹射而出,几个起落便冲到了最前面。
“砰!”
一记结结实实的窝心脚。
冲得最快的那个伙计直接被踹得倒飞了出去,在沙地上滚了三圈,吃了一嘴的沙子。
那伙计爬起来刚想骂娘,一抬头看见黑瞎子那张冷脸,瞬间把话咽了回去。
“黑爷您这是”
“想喝水?”
黑瞎子推了推墨镜,指了指那片平静得有些过分的湖面。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
“这方圆五十里都是盐碱壳子,底下连个蚯蚓都活不了,哪来的淡水湖?”
他从腰间摸出一块德制压缩饼干,用力扔进水里。
“咕咚。”
饼干入水。
没有泛起涟漪。
下一秒。
水面下像是有一万张嘴在争抢。
那块硬得能崩掉牙的压缩饼干,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渣都没剩下。
而且。
水没浑。
依旧清澈见底。
几个刚才还想往里跳的伙计,瞬间觉得后背发凉,那股渴劲儿立马被吓了回去。
“这是食人鱼?”
蓝花骑着骆驼走近了些,小脸上满是警惕。
解厌此时也到了湖边。
他翻身下骆驼,并没有去管那些惊魂未定的手下。
他站在离水边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闭上眼。
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在眼皮底下快速转动。
视力还是模糊,但他那一头连接着神经中枢的发丝,早已顺着地下的沙层探了过去。
在他的感知世界里。
这哪里是一潭水。
这分明是一团巨大冰冷,正在缓慢蠕动的生命体。
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冷血点,但不是鱼。
它们没有脊椎,没有腮,只有一种简单的神经反射。
而且。
这湖在动。
虽然肉眼看上去它是静止的,但在解厌的感知中,这片水域正在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幅度,向着岸边“爬”行。
“移动的海子。”
解厌缓缓睁开眼,视线虽然还有些重影,但比昨天好多了,能看到水面上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灰气。
“这东西是活的。”
他往前迈了一步。
鞋底踩在湿润的泥沙上,发出“吱嘎”的声响。
黑瞎子拦了一下。
“老板,这水可不兴照镜子。”
“这地方叫‘鬼海’,传说里头淹死的都是几百年前的孤魂野鬼,谁照谁丢魂。”
解厌拨开黑瞎子的手。
“我不信鬼。”
他走到水边,低头。
水面如镜。
按理说,他应该看到自己那张苍白、眼角带着血痕的脸。
透过模糊的视线,在那波光粼粼的倒影中。
出现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影。
那人影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袍,胸前绣著一只白鹤补子,头戴顶戴花翎,脸色铁青,双眼翻白,正死死地盯着水面上的解厌。
那是清朝的官服。
而且看那补子的样式,还是个一品大员。
更诡异的是。
那个倒影里的“人”,嘴唇在动。
像是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