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将每个人的表情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隔夜咖啡的酸涩味和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压力。
这里不再是商讨案情的指挥部,更像是一个微型法庭。郑国锋坐在长桌一端,省纪委孙主任和另外两名核查组成员坐在他对面。林寒、周海洋、老杨,依次坐在侧面的椅子上,面前只有一杯清水。
“今天这个会,不是审讯,是内部情况了解。”孙主任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但每一个字都像用尺子量过,“目的是理清一些时间线上的模糊点,帮助核查组排除干扰,聚焦方向。希望各位同志理解,配合。”
没人说话,只有空调出风口持续的轻微风声。
“从最近的‘清风’行动前夕监控名单疑似泄露说起。”孙主任翻看笔记,“那份限核心组的次要目标监控清单,最终的电子版定稿时间是上月十八号晚上十一点十七分,由技术中心老杨同志最终确认加密发送至核心组成员内部工作平台。纸质打印件,于十九号上午八点三十分,由周海洋同志签收,并分发给相关外围监控小组负责人。林寒同志于十八号晚十一点四十分在线审阅了电子版,未提出修改意见。郑书记于十九号上午九点过目了纸质件。”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人:“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名单上两名出现异常动向的目标,其反常行为均起始于十九号中午之后。理论上,信息泄露的时间窗口,在十八号晚十一点十七分到十九号中午之间。接触过这份名单电子版或纸质版的人,包括你们三位,以及接收纸质版的七位外围组长。外围七人,经过初步背景核查和通讯记录筛查,暂时未发现可疑点。所以,焦点自然回到核心组内部。”
老杨推了推眼镜,第一个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电子版发送后,系统日志显示只有林组、周队和郑书记的账户在指定时间有访问记录。发送过程全程加密,服务器端我们自查过,没有异常登录或数据抓取痕迹。从技术层面看,电子版在发送环节泄露的可能性……很低。”
“很低,但不是零,对吗?”核查组一位年轻些的成员追问,“有没有可能,在发送前,定稿文件在技术中心的终端上就已经被窃取?或者,传输过程中被劫持?你们的技术安全措施并非无懈可击,上次技术中心不就差点被渗透安装病毒吗?”
老杨的脸微微涨红:“上次是物理入侵尝试,被我们拦截了!事后整个中心的安全等级全面提升,生物识别门禁,操作日志实时监控,所有外接端口封死。定稿文件在我的专用加密终端上完成,该终端从不联网,仅通过内部单向光闸与工作平台交换数据。我不认为……”
“杨工,”孙主任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和,“我们不是质疑你的技术或忠诚,而是需要排查所有可能性。你的专用终端,除了你,还有谁能物理接触?保洁?维修?”
“有严格规定,所有维护必须在我在场的情况下进行。保洁只打扫公共区域,不进核心工作间。”老杨回答得很肯定。
“那么,你自己呢?”孙主任的问题轻飘飘地抛出来,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十八号晚上十一点十七分定稿发送后,到你十九号早上上班之前,这台不联网的终端,是否始终处于你的视线之内?你离开过技术中心吗?终端是否上锁?”
老杨愣住了,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我……那天弄到很晚,发送完大概十一点半了。我确认发送成功后,关了终端,锁了工作间的门,然后……就回家了。终端……当然是一直锁在工作间里。”
“也就是说,从晚上十一点半,到第二天早上……假设你八点上班,有超过八个小时,终端处于无人监控的状态。技术中心大楼虽然有监控和门禁,但你的工作间内部呢?有没有内部监控?”
“……没有。”老杨的声音低了下去,“工作间涉及核心数据,按规定不设内部监控,以防监控系统本身成为漏洞。”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老杨的回答,无意中将自己的专用终端推到了一个理论上存在被潜入操作的时间窗口。虽然技术中心大楼安保严密,但“理论上可能”在此时此地,就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嫌疑。
周海洋忍不住了,他转向老杨,眼神里充满难以置信:“杨工,你……”
“海洋!”郑国锋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警告。
周海洋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胸口剧烈起伏。
孙主任像是没看到这段插曲,将目光转向周海洋:“周海洋同志,纸质名单是你分发的。请你详细回忆一下十九号上午八点半拿到名单后,到你分发出去之前,这份纸质名单的保管情况。有没有离开过你的视线?有没有给其他人看过?哪怕一眼?”
周海洋努力回忆,眉头紧锁:“名单是机要室的小王送过来的,密封袋,我签收后直接拿到我办公室。当时……林组好像在我办公室谈另一个事,关于证人出庭保护衔接的。我拆开密封袋,核对了一下份数,然后……然后我就放在我办公桌上了。和林组谈完,大概九点多吧,我就开始打电话通知那几个外围组长过来拿。他们不是同时来的,陆陆续续,大概到十点半才全部领走。这期间,名单就放在我桌上。”
“林寒同志在你办公室期间,看到这份名单了吗?”孙主任问林寒。
林寒点头:“看到了。海洋拆封核对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名单内容我之前电子版看过,所以只是瞥了一眼,确认是同一份。”
“也就是说,从八点半到十点半,这份纸质名单有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放在周海洋同志的办公桌上。而他的办公室,并非时刻锁门,期间他和林寒同志交谈,也可能有其他人因公务短暂进出,比如送文件、请示工作等。”孙主任陈述着,目光在周海洋和林寒之间移动,“周海洋同志,你能百分百确定,在这两个小时内,没有任何未经授权的人有机会看到甚至短暂接触这份名单吗?比如,你是否曾离开办公室?哪怕去洗手间?”
周海洋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无法百分百确定。作为副组长,他的办公室在指挥区,人来人往虽不频繁,但也绝非绝密禁区。倒水、接电话、临时出去交代一句事情……太常见了。
“我……我不能绝对确定。”周海洋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带着屈辱和懊恼。
孙主任点了点头,在本子上记录了什么。然后,他看向林寒。
“林寒同志,除了在周海洋办公室看到纸质名单,以及在更早时间审阅电子版,你是否在其他时间、通过其他渠道,接触过这份名单的最终内容?或者,向任何人提及过这份名单的存在,哪怕是无意的?”
“没有。”林寒的回答简洁清晰,“电子版审阅是履行职责。在海洋办公室看到纸质件是偶然。名单内容属于侦查秘密,我没有向任何名单外的人员提及。”
“那么,关于与李副主任的会面,”孙主任话锋一转,“你事后向郑书记做了口头报备。除此之外,是否向专案组内其他同志提及过此次会面的具体内容?尤其是李副主任那些带有暗示性的话语?”
“没有。”林寒再次否认,“我向郑书记报备时,也只概括了会面主题和我的态度,并未详述李副主任的具体言辞。我认为那些话语的性质敏感,扩散无益。”
“也就是说,关于那次会面最可能引发误解的部分,理论上只有你、李副主任,以及事后听你口头概括的郑书记知情。”孙主任的目光变得锐利,“那么,匿名录音中经过精心剪辑的、突出李副主任暗示性话语的片段,其原始素材是如何泄露出去并被录制的?李副主任那边我们已经通过组织程序问询,他坚决否认自己录音或授意录音,并认为会面内容被恶意利用。如果不是李副主任,也不是你,那么泄露源……”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要么是林寒撒谎,要么就是存在一个当时在场的、未被察觉的“第三者”,或者,林寒的通讯工具或身边环境被窃听了。
林寒感到后背泛起一层凉意。他意识到,自己正被置于一个逻辑困境:否认泄露,就必须解释录音素材的来源;而解释不清来源,嫌疑就无法洗脱。他忽然想起沈雪上次来指挥部时,曾在他办公室用他的座机给朵朵打过电话。那个座机……
“孙主任,”林寒缓缓开口,“我使用的办公室座机,是否在安全排查范围内?”
孙主任看向老杨。老杨立刻回答:“所有指挥部的有线电话线路都经过定期检查和安全加固,理论上……但如果是非常专业的、针对性的设备植入,常规检查未必能发现。林组,你怀疑你的电话被窃听?”
“我不能确定。但那是我的办公室固定通讯工具之一。”林寒道,“而且,我与李副主任约定见面地点和时间,是通过手机联络。我的手机是经过安全检测的配发设备,但同样不能排除被渗透的可能。”
核查陷入了僵局。每个人都有解释不清的疑点,每个环节都存在理论上被突破的可能。老杨的专用终端有空窗期,周海洋的纸质名单保管有疏漏,林寒的通讯工具和环境无法保证绝对安全。而他们三人,又恰恰是情报泄露“偏差”所涉及信息的直接经手人。
郑国锋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他敲了敲桌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情况越来越清楚了。”他的声音带着疲惫,但依然有力,“敌人很高明。他们不一定需要买通我们核心组的某一个人,他们只需要利用我们工作流程中任何一点可能的、甚至看似微不足道的疏漏,或者利用我们无法绝对保障的技术和物理安全边界,就能获取他们想要的片段信息。匿名录音和情报泄露的迹象,很可能来自不同的渠道、利用了不同的漏洞,但目标一致:制造混乱,让我们内耗。”
他看向孙主任:“孙主任,今天的会就先到这里。核查工作要继续,但方向可以调整一下。不要只盯着他们三个,把范围扩大。所有能间接接触到相关信息的人员,包括机要室的、通讯保障的、甚至指挥部的保洁、食堂工作人员,都要纳入视线。另外,重点查一下,在几次‘偏差’发生的时间点前后,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外部接触、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相关区域附近。还有,那辆出现在保护点外围的可疑车辆,李茂才账户的异常转出,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点,要重新深挖,看能不能找到与指挥部内部人员哪怕一丝一毫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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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主任点头:“明白了,郑书记。我们会调整排查策略。”
“你们三个,”郑国锋转向林寒、周海洋和老杨,“该说的都说了,现在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记住,流言止于智者,猜疑毁于实干。把心思都给我放到还没干完的活上去!庭审还在进行,资产清查还没完,经验总结也要开始着手。谁要是因为这点事就撂挑子或者心神不宁耽误了正事,我第一个处分他!”
三人起身,默默离开了会议室。走廊里的光线比会议室柔和,但三人之间的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滞。没有交流,甚至没有眼神的触碰,各自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方向。
林寒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却没有立刻坐下。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冲洗后显得格外清晰的街道。孙主任的逻辑推导像一张无形的网,而他们三人都在网中。老杨的空窗期,海洋的保管疏漏,自己无法保证的通讯安全……这些单独看或许是疏忽,但连在一起,在“内鬼”的假设下,就变得疑点重重。
他想起核查组那个年轻人对老杨的逼问,想起周海洋承认不能百分百确定时的屈辱表情,也想起自己面对录音素材来源质问时的无力感。信任一旦碎裂,再细微的裂缝都会被审视、被放大。
“当当。”轻轻的敲门声。
“进。”
推门进来的是老杨。他反手关上门,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苍白和焦虑。“林组,”他走到办公桌前,声音压得很低,“我以我的党性保证,我绝对没有泄露任何信息!那个终端,我走的时候明明锁好了,整个技术中心的安防系统也没报警……我……”
“杨工,”林寒转过身,打断了他,“现在说这些没用。郑书记说得对,敌人可能利用了漏洞,未必是人出了问题。但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互相保证,而是想办法把漏洞找出来。”
老杨看着林寒平静的眼神,急躁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可是……怎么找?孙主任他们那样查……”
“他们查他们的,我们想我们的。”林寒走回办公桌后坐下,“你刚才说,终端不联网,通过光闸单向传输。那么,有没有可能,信息不是在终端上被窃取,而是在光闸的另一端,在工作平台的服务器上?或者,在数据从终端生成到准备通过光闸发送的这个短暂过程中,被截获了?”
老杨一愣,随即陷入技术性的思考:“工作平台服务器有独立审计,访问记录看起来正常……至于生成到发送的过程……那是在终端内存和加密缓冲区里,除非终端本身被植入了能抓取内存数据的硬件木马,或者……有近距离的无线嗅探设备,而且必须能穿透我们工作间的屏蔽层……这难度非常大。”
“难度大,不等于不可能。”林寒道,“还有周海洋那边的纸质名单。如果问题出在分发环节,会不会不是在他办公室被看到的,而是在领取名单的外围组长那边出了问题?七个组长,虽然初步排查没问题,但有没有可能,其中某个人,或者他身边的人,在拿到名单后迅速将信息传递了出去?”
老杨倒吸一口凉气:“如果是这样……那范围就更大了,而且泄露可能发生在更下游,我们核心组的嫌疑反而……”
“这只是可能性之一。”林寒摆摆手,“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跳出被审查的被动心态,主动从案犯的角度去思考:如果他们想获取这些核心信息,哪些环节最容易突破?哪些人最容易下手?不是怀疑同志,而是寻找防御体系的薄弱点。这才是我们现在该做的。”
老杨的眼神亮了起来,他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林组。我回去就重新梳理整个数据流转链条,从终端到服务器到接收端,每一个技术节点都再做一遍深度安全评估和渗透测试推演。还有指挥部所有区域的电磁环境,我也再秘密检测一遍,看看有没有异常的无线信号源。”
“去吧,注意方式,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林寒叮嘱。
老杨离开后,林寒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雨后的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漏下,在桌面上投下一道晃动的光斑。甄别内鬼,就像在浓雾中寻找一个伪装成自己人的影子。但或许,真正的突破口,并不在于影子本身,而在于影子移动时,总会带起的那一丝不寻常的风。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周海洋的号码。响了几声后,被接起,对面是周海洋略显沉闷的声音:“喂?”
“海洋,是我。”林寒语气如常,“关于那几个出现异常动向的外围目标,我想再看看他们之前的详细监控记录和通讯分析,特别是十九号前后,他们除了试图离境或转移资产,还有没有其他不寻常的举动,比如……突然变得异常安静,或者,接触了一些看似无关的人。你帮我调出来,我们一起过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周海洋稍微振作了一些的声音:“好,我马上整理。半小时后,我去你办公室?”
“不,”林寒说,“去小会议室吧,把老杨也叫上。我们三个,再捋一捋。”
挂断电话,林寒看着窗外渐渐明朗起来的天空。信任危机如同这骤雨,来得猛烈,但总有停歇之时。而雨后要做的,不是沉浸在泥泞中互相指责,而是仔细检查堤坝,找到可能渗水的蚁穴,然后,将它牢牢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