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龙集团系列案件一审开庭后的第二周，临州下起了入秋以来第一场透雨。雨丝细密绵长，敲打着指挥部办公室的窗户，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湿漉漉的世界。
林寒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几份需要签字的结案报告补充材料。他的腿已基本痊愈，只是阴雨天时受过伤的左胫骨还会隐隐酸胀。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砰！”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周海洋站在门口，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前，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在脚下积起一小滩水渍。他的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翻滚着林寒从未见过的愤怒和……一种被灼伤的痛苦。
林寒放下笔，微微皱眉：“海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周海洋没有立刻回答，他反手重重地关上门，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像是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他几步走到林寒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沿，俯视着林寒，声音因为压抑而嘶哑：“林组，我问你件事，你得跟我掏心窝子说实话。”
林寒靠向椅背，平静地迎视着他：“你问。”
“上个月二十七号，行动收网前三天，你是不是单独见过省政法委调研室的李副主任？在‘静湖茶舍’，晚上八点到九点半之间？”周海洋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出来。
林寒眼神微微一凝。上个月二十七号……他快速回忆。那天下午他确实接到了省政法委李副主任的电话，说有些关于案件后期舆情应对的“非正式建议”想跟他私下聊聊，地点定在静湖茶舍。李副主任级别不低，且言辞恳切，林寒考虑到案件即将收网，有些面上的协调工作也需要政法委支持，便答应了。谈话内容确实围绕舆情，也泛泛提及了一些“稳妥推进”、“注意社会影响”的话，但并未涉及任何案件核心机密，更没有任何违规暗示。他事后也向郑国锋做了口头报备。
“是见过。”林寒点头，语气依旧平稳，“李副主任约我谈了些案件后期舆情应对的考虑。怎么了？”
“谈了什么？”周海洋追问，眼睛死死盯着林寒。
“主要是些原则性建议，强调依法办案的同时注意社会效果，做好舆论引导预案。没有涉及具体案情。”林寒如实回答，心中却升起疑云，“海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周海洋没有回答，反而从湿透的夹克内袋里，掏出一个用防水袋密封着的手机，解锁，点开一段录音，放在桌面上。
录音的背景有些嘈杂，但说话人的声音还算清晰。一个略显苍老、带着点官腔的声音（林寒听出是李副主任）说：“……小林啊，你们临州这个案子，办得漂亮，震动不小。不过啊，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讲究策略。有些人，关系盘根错节，动一个牵出一串，真要都连根拔了，震动太大，不利于稳定。该查的要查，该办的也要办，但分寸要把握好。我听说，你们手里有些材料，牵扯面可能……嗯，是不是可以适当做些技术处理？比如，有些边缘的、可左可右的线索，是不是就没必要追那么深了？这也是为了保护更多干部嘛，大局为重……”
接着是林寒自己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李主任，我理解您的关心。但案件侦查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所有线索，只要涉嫌违法，都必须依法查清。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对法律和人民群众负责。至于您说的‘技术处理’和‘分寸’，在法律框架内不存在这样的选项。”
李副主任干笑了两声：“呵呵，年轻人，有原则是好事。不过啊，原则性也要和灵活性相结合嘛。我这也是为你们好，为临州的长远发展考虑。你再想想，有些事，不必做得太绝……”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林寒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段录音被截取了，完全扭曲了当时谈话的语境！李副主任那番话确有施压和暗示之意，但自己的回应明确坚决，毫无妥协。可这段被单独截取、特别是掐掉了自己明确拒绝部分的录音，听起来就完全变了味——仿佛是李副主任在传达某种“指示”，而林寒的沉默（被掐掉的部分）成了某种默认或犹豫！
“这录音哪来的？”林寒的声音冷了下来。
“匿名寄到我老家的！用我爹的名字签收的！”周海洋的眼睛红了，声音在颤抖，“林组，我跟你出生入死，我把后背交给你！金满堂的人拿枪指着你的时候，我扑上去挡！我以为……我以为咱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没有任何不能摊开来说的事！可这是什么？！”他指着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如果你觉得上面有压力，如果你有什么难处，你可以跟我说！咱们一起想办法！可你私下见这种人物，谈这种话……还瞒着我！你让我怎么想？让组里其他兄弟怎么想？！现在外面已经在传，说咱们专案组查到后面手软了，说上面有人打招呼了，说有些大鱼的线索被‘技术处理’掉了！矛头直指你！”
林寒终于明白了周海洋如此激动的原因。这不仅仅是一段被篡改的录音，这是一把精心打造、直插专案组心脏的毒箭！目标就是破坏核心成员之间的信任，瓦解团队的凝聚力。而在收网成功、案件进入审判期、看似风平浪静的时刻，这种来自内部的猜疑和分裂，往往比正面攻击更加致命。
“海洋，”林寒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周海洋面前，目光坦荡地直视着他激动的眼睛，“这段录音是伪造的，至少是恶意剪辑的。那天晚上的完整谈话，我的态度从头到尾都跟最后那句一样明确：依法办事，没有妥协余地。我没有，也绝不会对任何案件线索进行所谓的‘技术处理’。这一点，你可以去问郑书记，我事后向他报备过。你也可以要求技术部门对这段录音做完整的司法鉴定，看看它被动了多少手脚。”
周海洋怔了一下，眼中的愤怒稍退，但疑虑仍未散去：“你……报备了？”
“是。虽然谈话内容本身不涉密，但涉及上级部门领导私下约见，我觉得有必要让郑书记知情。”林寒语气诚恳，“海洋，我们并肩战斗这么久，你应该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金满堂拿我家人威胁我，我退缩了吗？躺在医院差点没命的时候，我交代过一句软话吗？现在案子办成了，铁证如山，我有什么理由去搞什么‘技术处理’？这逻辑说得通吗？”
周海洋的嘴唇动了动，紧绷的肩膀稍稍垮下一点，但眼神依然复杂：“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寄给我？还有，外面那些传言……”
“正因为案子办成了，某些人才更狗急跳墙。”林寒的声音带着冰冷的锐利，“明的动不了我们，就来暗的。离间计，自古就是最毒辣的计策之一。寄给你，是因为你是副组长，是我最亲密的战友，破坏我们之间的信任，效果最好。那些传言，很可能就是同一伙人放出来的烟雾弹。海洋，你冷静想想，如果我真的有问题，对方还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挑拨吗？他们巴不得我悄悄把事情压下去才对。”
周海洋沉默了，他低头看着地上自己带来的水渍，呼吸渐渐平复。良久，他抬起头，眼中的怒火已经被深深的疲惫和后怕取代：“林组……我……我刚才太冲动了。接到这东西，又听到些风言风语，我脑子一热就……你骂我吧。”
林寒拍了拍他湿漉漉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不怪你。这把刀捅得又准又狠，换做是我，可能反应更激烈。这说明，对手对我们内部非常了解，知道怎么戳我们的痛处。这不是冲你一个人来的，是冲我们整个专案组来的。”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郑国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林寒，海洋是不是在你这里？”
林寒和周海洋对视一眼。林寒扬声道：“郑书记，请进。”
郑国锋推门进来，他手里也拿着一个类似的防水袋，脸色凝重如铁。他看到浑身湿透、神色颓然的周海洋，又看了看林寒，叹了口气，把防水袋放在桌上：“我也收到了。内容差不多，匿名寄到我家属院的。不止我，老杨，还有另外两个核心组的组长，应该都收到了。”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对方这不是试探，而是全面进攻！要在专案组内部制造普遍的信任危机！
“技术组初步听了一下，剪辑痕迹明显，手法专业。”郑国锋的声音很沉，“但麻烦不在这里。麻烦在于，这东西已经散出来了，就像病毒。你没法跟每个人解释，就算解释了，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自己生根发芽。现在外面已经有议论，说我们专案组‘功成身退’，开始‘内部整顿’，甚至有人说……林寒你可能因为压力或者别的，在后期材料处理上‘犯了错误’。”
周海洋猛地抬头，急道：“郑书记！那是诬蔑！林组他……”
郑国锋抬手制止了他：“我知道是诬蔑。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海洋，你今天冲过来质问林寒，恰恰证明了这招的阴毒。它不需要确凿证据，只需要制造裂痕，让我们自己消耗，自己猜忌。”
林寒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远超想象。“郑书记，我请求立刻对我与李副主任的这次会面，以及案件所有核心材料的保管、流转环节，进行最严格的内部审查。我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调查和问询，暂停一切职务。”
郑国锋看了他一眼，眼神深邃：“审查是必须的，程序要走。但不是现在，也不是这种方式。对方就是想看我们乱，看我们自查内耗，看我们威信扫地。我们不能自乱阵脚。你的职务不能停，这个时候停下来，等于承认我们心里有鬼。”
“可是……”
“没有可是。”郑国锋斩钉截铁，“林寒，你和我，还有海洋，我们几个是专案组的魂。魂不能散。从今天起，所有核心工作照常推进，对外口径一致：这是敌对势力的卑劣诬陷，旨在干扰案件依法审理。内部，我会让孙主任牵头，成立一个低调的核查小组，对录音事件和可能的信息泄露渠道进行秘密调查。你们俩，”他看向林寒和周海洋，“特别是你们俩，给我把状态稳住！该出庭出庭，该协调协调，该回家吃饭回家吃饭！尤其是你，海洋，今天这件事，到此为止，出了这个门，把情绪给我收起来！要是让我知道你在组里流露出半点对林寒的猜疑，我处分你！”
周海洋面红耳赤，立正道：“是！郑书记！我……我错了！”
郑国锋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不是你的错，是对手太狡猾。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遇事，多想想，多沟通。”他转向林寒，“林寒，你也别有包袱。组织上信任你，我和海洋也信任你。但这件事提醒我们，胜利之后，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候。有些人不甘心失败，会想尽一切办法反扑，甚至从我们内部寻找突破口。这场仗，还没完。”
林寒重重地点了点头。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密集地敲打着玻璃，仿佛无人窃窃私语。信任曾经是他们最坚固的盾牌，如今，这面盾牌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虽然郑国锋用力将它按住，但裂痕依然存在，并且有毒液正试图渗透进来。
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依然会和周海洋并肩工作，但那份毫无保留的、可以将后辈完全托付的信任，可能需要时间来重新熨帖。而隐藏在暗处的那个或那些“奸细”，正在阴影中得意地冷笑，等待着下一次出手的机会。
办公室里的灯光显得有些苍白，映照着三人凝重的面容。雨声如诉，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发生在胜利者内部的、没有硝烟却更加凶险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