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十一月十五,京师西去官道。
寒风卷着枯叶,在官道上打着旋儿。一队不起眼的车马正在疾行,为首的是几名身着便服、但目光锐利的汉子,中间一辆青布马车看似普通,车轮却是加固的,在颠簸的路面上行驶得异常平稳。车厢内,陈静之靠坐在软垫上,手中拿着一卷蜀中舆图,目光却透过车窗缝隙,望向外面不断后退的枯黄景色。
此行蜀中,明面上是奉旨巡视西南军务,随行不过百余亲卫。暗中,他却带了二十名“影子”中最精锐的好手,以及冯保精心挑选的三名暗卫。王大力则留在京中,一方面协助陈显整饬京营,另一方面继续秘密调查“水镜”在京师可能残留的线索。
“国公爷,前面就是潼关了。”车外,亲卫统领低声禀报,“是否歇息片刻,换马?”
“不歇了。”陈静之收回目光,“传令下去,在关内补给饮水干粮,换马后立刻出关。我们要赶在大雪封山前,过了秦岭。”
“是!”
马车继续前行。陈静之摊开舆图,手指落在“锦官城”三个小字上。这个在王守仁信中和玄都观文书残片里都出现的地名,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水镜”为何对一处前朝的织锦官署旧址如此感兴趣?
他又想起离京前,与陛下的最后一次密谈。陈显告诉他,根据暗卫最新的密报,当年林妃被赐死前,曾有一段时间被秘密囚禁在冷宫,负责看守的是先帝身边一个极为信任的老太监,名叫高无庸。林妃死后不久,这高无庸就告老出宫,从此杳无音讯。有人说他回了老家,有人说他隐居在某处道观…而他的老家,正是蜀中。
“高无庸…玄真…”陈静之用手指揉了揉额角。这些散落的线索,仿佛都指向蜀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他此行,要面对的,恐怕不仅是险峻的山川。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阵轻微的羽翼扑棱声。一名“影子”成员靠近车窗,低声道:“国公,京中急信。”一个小小的竹管从窗缝递了进来。
陈静之接过,取出里面的绢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是王大力的笔迹,用的是他们约定的密码:“西山火器营有异,三人夜遁,追捕时二死一擒。擒者供称,受‘影’之命。‘影’或为‘水镜’近卫。另,宫中有人密查三十年前冷宫旧档,迹象隐秘,疑与林妃旧事有关,是否深究?”
“影…”陈静之心头一凛。这是一个新的代号。“水镜”麾下,到底有多少这样隐藏的力量?他提笔,在绢条背后迅速写下回复:“严审擒者,挖出‘影’线索。宫中事,暂勿打草惊蛇,密报陛下即可。”将绢条塞回竹管,递了出去。
信鸽扑棱棱飞走。陈静之的心情却更加沉重。“水镜”的影子,不仅在江湖,在军中,甚至可能…已经伸进了宫墙之内。
马车颠簸着驶过潼关巨大的门洞。关外,是连绵起伏的秦岭山脉,如同一道巨大的屏障,横亘在中原与蜀地之间。
蜀道之难,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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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江南,扬州,盐商汪家别院。
与京师的肃杀、蜀道的艰险不同,此时的扬州,虽已入冬,却因为盐漕之利,依旧有着一种畸形的繁华。汪家别院内,暖阁如春,丝竹悦耳,几名身姿曼妙的歌姬正在翩翩起舞。
然而,端坐主位的汪大盐商汪福全,却脸色阴沉,全无赏乐的心思。下首坐着的几个人,也都是江南有头有脸的大商贾或世家代表,此刻同样面带忧色。
“各位,”汪福全挥挥手,歌姬乐工们如蒙大赦,悄然退下。他的声音干涩,“朝廷的新政,大家都看到了。清丈田亩,严查盐引,追缴积欠…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何止!”一个瘦高的粮商接口,“我听说,那个杀神陈静之,已经在路上了!名义上是巡视西南军务,可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拐到江南来?他在京城杀了多少人,你们不是不知道!”
“还有王守仁!”另一人道,“在蜀中搞得鸡飞狗跳,听说连蜀王府都被他查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
“可是…我们能怎么办?”一个年纪较大的布商颤声道,“那是朝廷,是皇帝!我们…我们只是些做生意的…”
“做生意的?”汪福全冷笑一声,“没了田,没了盐引,没了积年的利润,我们还算什么?等死吗?”他压低声音,“各位,到了这个时候,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汪兄的意思是…”瘦高粮商眼睛一亮。
“有人…愿意给我们指一条活路。”汪福全的声音更低了,“一条…能让我们继续富贵,甚至…更进一步的路。”
“谁?”几人都紧张起来。
“一位…贵人。”汪福全的眼中闪过一丝狂热和恐惧交织的神色,“一位能让陈显坐不安枕的贵人。他让我给各位带句话——江南的天,该变一变了。而我们,可以是新天下的…从龙之臣。”
“新天下?”几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已经不是对抗朝廷新政,这是…谋逆!
“怕了?”汪福全阴阴地看着他们,“别忘了,这些年,各位手上沾的血,吞的钱,够灭门几次了?陈显和陈静之会放过你们吗?是等着被抄家问斩,还是搏一个新前程…各位自己掂量。”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盆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几个富豪脸色变幻不定,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那位贵人…”终于,瘦高粮商咬牙道,“有何计划?又要我们做什么?”
“很简单。”汪福全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第一,钱。第二,人。第三…”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在该乱的时候,让这江南…乱起来。”
窗外,扬州的夜依旧繁华,灯火如昼,歌舞升平。但暖阁内的几个人都知道,一场足以席卷整个江南、甚至撼动天下的风暴,就在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定下了基调。
而此刻,在别院最深处的一间密室中,那位身着月白文士袍的“贵人”,正凭窗而立,手中拈着一枚白色棋子,轻轻放在面前的棋盘上。棋盘上,黑白纵横,局势复杂。他的对面,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孤灯,映照着他半明半暗的侧脸。
“陈静之去了蜀中…”他自语道,“那么,江南这盘棋,我就先下一子了。”
他的目光落在棋盘的某一处,那里,一枚黑子深陷重围,但周围,已有无数白子暗伏。
“蜀道难…”他轻轻一笑,“陈静之,但愿你…还能活着走出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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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经过近半月的跋涉,陈静之一行终于抵达成都。
没有惊动地方官员,他直接来到了四川总督行辕。王守仁早已得到消息,在一间僻静的书房等候。
“靖国公,一路辛苦。”王守仁拱手为礼,面容略带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
“王大人才是辛苦。”陈静之还礼,“青城山一战,大人力挽狂澜,陛下甚是欣慰。”
“惭愧,还是让首恶逃脱了。”王守仁摇头,“不过,也并非全无收获。靖国公请看。”他引着陈静之来到一张大案前,上面铺着一张详细的蜀中地图,几处地点被朱笔圈了出来。
“锦官城旧址,臣已派人秘密查探过。”王守仁指着其中一处,“表面看来,只是一片荒芜的土丘,但在地下…发现了一处规模不小的地宫遗迹,看年代,至少是前朝早期。里面有明显的新近人为活动痕迹,并发现了这个。”他递过一块残破的石碑拓片。
拓片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勉强可以辨认出“…织造…秘库…甲三…”等字样。
“甲三?”陈静之心头一动,“与京中发现的‘乙三’…是同一套编号?”
“极有可能。”王守仁点头,“此外,在地宫一处暗室,还发现了这个。”他又拿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撮黑色的粉末。
“火药。”王守仁沉声道,“不是寻常军中所用,而是提纯过的精制火药,威力更大。与我们在玄都观附近发现的那辆坠崖马车残骸中找到的,同出一源。”
“他们在囤积火药…”陈静之的目光变得锐利,“用途何在?”
“不知。”王守仁摇头,“但数量不会少。金沙古渡和那处土司废寨,臣也派了人,尚无明确回报。不过…”他顿了顿,“在查探锦官城时,我们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此人武功不弱,被擒后立刻咬破口中毒囊自尽,但在他身上…找到了这个。”
他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牌,上面刻着一个古怪的符号——像是一滴水,中间却有一道竖痕,仿佛一只睁开的眼睛。
“这是…”陈静之接过铁牌,触手冰凉。
“‘水镜’的标记。”王守仁的声音很轻,“或者说,是他们核心成员的信物。”
“核心成员…”陈静之摩挲着铁牌上那只“水中之眼”,“他们在找什么?锦官城的地宫里,除了火药,还有什么?”
“也许…不是找,而是藏。”王守仁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靖国公,你可还记得,当年林妃的父亲,也就是废太子的外祖,是何人?”
陈静之浑身一震,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浮上心头:“林维岳…前朝末年的蜀地织造大监…锦官城…就是在他任上扩建的!”
“不错。”王守仁转过身,眼中闪着光,“林维岳当年掌管蜀地织造,权倾一时,积累了巨额财富。后来林妃入宫,他也跟着进京,不久病逝。但有传言说,他将大部分财宝,都秘密藏在了蜀地…就在锦官城的地下。”
“所以,‘水镜’不仅是在利用林妃和废太子的名义…”陈静之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本人,很可能就是林家的后人,他知道这个秘密,并且…在启用这笔宝藏!”
“用来做什么?”王守仁问,“招兵买马?囤积军械火药?还是…”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不管他想做什么,”陈静之握紧了手中的铁牌,“我们都必须在他做成之前,找到他,阻止他。”
“锦官城的地宫已经暴露,他不会再回去。”王守仁道,“下一步,他会去哪里?金沙古渡?还是土司废寨?”
“或者…”陈静之的目光投向地图上另一个方向,“他根本就不在蜀中了。”
“声东击西。”陈静之缓缓道,“他在蜀中弄出这么大动静,或许…就是为了把我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那他真正的目标是…”王守仁的脸色变了。
“江南。”陈静之吐出两个字,“只有江南的钱粮,才能支撑得起他的野心。而且…”他想起离京前接到的关于江南士绅异动的密报,“那里有的是对朝廷新政不满的人。”
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窗外,成都冬夜的寒风呼啸而过,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不管他在哪里,”陈静之最终开口,“蜀中的线索不能断。王大人,金沙古渡和土司废寨,还要劳你继续查探。我会派‘影子’协助。同时…”他的目光变得深邃,“我要去一个地方。”
“去找一个人。”陈静之看着手中的铁牌,“一个可能知道‘水镜’真正身份的人…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谁?”
“高无庸。”陈静之抬起头,“当年看守林妃的老太监。他的老家…就在这蜀中。”
蜀地的迷雾,似乎因为这个名字,稍稍散开了一丝。但更深的黑暗,也许就隐藏在这一线光明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