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十一月初三,丑时,北京,坤宁宫。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宫殿的飞檐翘角在稀疏的星光下投出狰狞的剪影。坤宁宫内,所有的声响都被压抑到了极致,只剩下烛泪滴落的轻响,和…一种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喘息。
陈显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榻前坐了多久。他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母亲冰凉枯瘦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将那丝生机挽留。但掌心传来的,只有越来越微弱的脉搏,和一种无可挽回的、逐渐冷却的感觉。
冯保悄无声息地跪在稍远一点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几名太医跪在外间,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微微发抖。
时间,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被拉得无限漫长。
忽然,太后一直紧闭的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陈显浑身一震,几乎是扑到榻前,“母后?母后您醒了?”
太后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那双曾经明亮温柔的眸子,此刻已是一片浑浊的灰暗,没有焦距地望着虚空。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气音。
陈显将耳朵凑到母亲唇边,“母后…您说什么?儿臣在这儿…”
“…显…儿…”断续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冷…”
“儿臣在!儿臣在!”陈显的眼泪夺眶而出,“冯保!加炭!快!”
冯保连滚带爬地起身,手忙脚乱地拨弄着殿角的炭盆,却不小心打翻了火钳,发出刺耳的声响。
太后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似乎想要抬起,却终究无力。“…静…之…”她的嘴唇又动了动。
“静之!对,静之!”陈显猛地抬头,“冯保!快去!把靖国公叫来!马上!”
“是!是!”冯保顾不上礼仪,连滚爬地冲了出去。
陈显重新握紧母亲的手,“母后,您再坚持一会儿,静之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他的声音哽咽,泪水不断滴落在母亲的手背上。
太后的眼睛依旧茫然地望着上方,嘴唇不停地翕动,却再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是那只被陈显握着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
浑浊的眼中,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
陈显的身体僵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母亲安静下来的面容,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抖的手,轻轻探向母亲的鼻息…
什么都没有了。
“…母后?”他轻声唤道,声音小得像怕惊醒一场梦。
没有回应。
“母后?”他提高了一点声音,带着一丝惶恐。
“母后——!”一声撕心裂肺的、仿佛受伤野兽般的哀嚎,猛地从陈显喉咙里迸发出来!他扑倒在母亲逐渐冷却的身体上,全身剧烈地颤抖,发出压抑到极致后崩溃的、令人心碎的哭泣。
殿内外所有的太监宫女、太医,全都匍匐在地,不敢抬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有帝王绝望的悲鸣,在空旷的宫殿中不断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陈静之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脸色苍白地冲了进来。当他看到跪倒在榻前、身体不住颤抖的皇兄,以及榻上那张安静得过分的面容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到榻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母亲的脸上,那张曾经给予他无限温暖和庇护的脸,如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苍白。
“…母后…”他的声音嘶哑,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在即将碰到时停住,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崩溃的皇兄。陈显此刻已经哭得没有了力气,只是无声地抽搐着,眼泪不断滑落,滴在陈静之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陈静之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悲痛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深沉的、冰冷的黑暗。他伸出手,用力地扶住陈显颤抖的肩膀,“皇兄…”
陈显仿佛被这一声唤回了些许神智,他抬起头,看着弟弟,眼中是无尽的空洞和悲凉。“静之…母后…走了…她…她最后想见你…”
“臣…来迟了。”陈静之的声音哽咽,“臣…不孝。”
“不是你的错…是朕…是朕没有护好她…是那些奸人!是‘秋水’!是‘水镜’!”陈显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恨意,“朕要他们…血债血偿!”
“他们一个都跑不了。”陈静之的声音冰冷如铁,“但是皇兄,现在…您必须要振作。母后的后事,朝局的稳定…不能乱。”
陈显呆呆地看着弟弟,良久,才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跪坐太久和极度的悲恸而身体一晃。陈静之和冯保连忙一左一右扶住他。
“冯保。”陈显的声音依旧嘶哑,但已经恢复了一丝帝王的冷硬。
“传朕口谕。”陈显的目光落在母亲安详的面容上,“太后…宾天了。按制,晓谕中外,举国哀悼。命礼部、内务府,会同司礼监,速拟治丧仪程。一应典礼,不得有误。”
“再传旨,”陈显继续道,“即刻起,宫中、京师,实行最高戒备。九门提督、五城兵马司、京营,悉归靖国公节制。没有朕与靖国公的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动。凡有趁国丧之机,散布谣言、图谋不轨者,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还有,”陈显的目光转向陈静之,“静之,母后的灵前…你替朕,多守一会儿。朕…”他的身体又晃了晃,“朕需要…缓一缓。”
“皇兄放心。”陈静之扶着他,“这里有臣。您…保重龙体。”
陈显在冯保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出了坤宁宫。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无比孤独和佝偻。
陈静之目送皇兄离开,然后转身,重新在母亲的灵榻前跪了下来。他静静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泪水,无声地滑落。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孩童,因为顽皮摔破了膝盖,母后一边心疼地为他上药,一边温声训斥。想起皇兄被立为太子那日,母后拉着他们兄弟的手,眼中是欣慰,也是深深的忧虑。想起父皇去世,朝局动荡,母后在深宫中默默支撑,为他们兄弟遮风挡雨…
“母后…”他低声道,“您放心。儿臣…一定会护着皇兄,护着这江山。那些害您的人…儿臣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殿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寒风呼啸,卷着雪粒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长夜漫漫,灵前孤灯如豆。陈静之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跪着,仿佛要用这种方式,陪母亲走完人世间最后一程。
而这个夜晚,对于整个北京城,对于大燕朝廷,乃至对于天下而言,都只是一个开始。
太后的崩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暗流汹涌的湖面,必将激起更加剧烈的波澜。
所有的悲伤、仇恨、野心、阴谋,都将在这场国丧的序幕中,交织、发酵,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