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汉人。” 他开口,第一句话便让我指尖一颤“她是多年前,在边境冲突中被掳掠到北狄的。我的父王……当时的北狄王,惊鸿一瞥,强行将她纳为侧妃。但她心中横亘着家国之恨,虽衣食无忧,却终日郁郁,最后在我七岁那年,便……香消玉殒。”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深埋的痛楚。“她告诉我,此生最大的痛苦,便是被命运抛到这异乡,被迫生下带有北狄血脉的孩子。她说,她无法教我恨她的故国,也无法让我爱这个囚禁她的地方,但她希望我……至少不要成为挑起战火、让更多像她一样的女子和孩子流离失所、承受分离之苦的人。”
“所以,”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带着一丝苦笑,“我从小接受的,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教育。一边是北狄王庭弱肉强食、扩张劫掠的生存法则,一边是母亲口中那个诗书礼仪、但也充满了无奈与哀愁的遥远故国。我无法将自己全然看作北狄人,也无法真正融入汉人的世界。我更像一个……无处归依的孤魂。”
“后来,北狄与中原摩擦加剧,王庭让我随军出征北疆。我……逃了。” 他说出这个字时,没有丝毫羞愧,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
“我无法将刀锋对准那些像母亲一样、被迫卷入战争的普通人。我离开了北狄,隐姓埋名,混入南下的商队,想看看母亲念念不忘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帐壁,回到了那个春风拂面、桃李芬芳的时节。
“然后,我遇到了你的母亲……”
“那是在京郊的广济寺后山。那时节,桃花开得正盛,灼灼其华,游人如织。我本是为了避开喧嚣,寻个清净,却无意间瞥见几个衣着华丽、神态骄矜的世家小姐,正围着一个独自站在桃林深处的小姑娘取笑逗弄。
那小姑娘被她们有意无意地引到了偏僻处,显然是迷了路。若是旁人,或许早就惊慌失措,甚至委屈落泪,可她没有。”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竟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她穿着一身浅碧色衣裙,未施粉黛,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着,安静地立在漫天纷飞的桃花雨里,微微仰头看着花瓣飘落,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愁。”
“明明身处窘境,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好像在那些捉弄她的人眼里,她是可以随意摆弄的物件,可在她自己心里,她是那个可以欣赏落花、与天地清风对话的姑娘。”
“只那一眼,我便知道,我完了!”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女子。” 北狄的女子像草原上的烈风,自由奔放,中原的闺秀大多循规蹈矩,矜持守礼。可我觉得,她不一样,她心中自有一片不为世俗所困的广阔天地。
他的讲述带着一种近乎青涩又真挚的悸动,让我这个身陷囹圄的听众,也不由自主地暂时忘却了现实的冰冷,随着他的话语,仿佛也看见了那片桃花雨,和那个身影。
“我走上前,装作路过的香客,替她解了围,她很有礼数,微微垂首道谢,声音清泠泠的,像玉石相击。我问她怎么一个人,她说与家中女眷走散了。我说顺路,便送她到桃林边缘。一路无话,直到分别时,她才轻声告诉我她的名字——林萱。”
“那日一别,她的身影便在我心中扎了根。我像着了魔一样,想方设法打探她的消息。后来才辗转得知,她因府中公子即将成婚,筹备婚事人多眼杂,她自觉身份尴尬,便自请去京郊一处庄子上为老夫人祈福静修。”
“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命运弄人。还未等我探听到具体位置,便在不久后因躲避盘查,不慎受伤,颇有些狼狈。阴差阳错,竟逃到了那处庄子附近。是她……发现了我。”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柔和,“她没有声张,没有多问,只将我藏在了庄子后一处废弃的柴房里。每日送来清水、食物和伤药。”
“相处中她渐渐放下了最初的戒备。我们偶尔会低声交谈,从诗词歌赋到山水游记。她的才华与灵秀,她谈及书画时眼中闪烁的光彩,都让我越发深陷。”
“我也知晓了她的身世。 林家本是江南清贵之家,因族中旁系不慎卷入朝廷风波而被牵连,族中女眷皆被发卖为奴。你祖母与林夫人是闺中挚友,得知噩耗后,千里迢迢赶赴扬州,多方斡旋,将你母亲从官牙手中赎买出来,养在身边。”
他眼中流露出对祖母毫不作伪的感激与敬重:“你祖母是真正仁善睿智之人。她将你母亲悉心教导,琴棋书画,诗书礼仪,乃至管家理事的见识,无一不倾囊相授。只是,碍于你母亲原是戴罪之身,为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与非议,对外只宣称是从扬州买回稍加调教的丫头。”
“我深知她身世坎坷,更明白老夫人对她爱护有加,绝不可能应允将她许配给一个来历不明、无根无基之人,我本已暗中筹划,先设法弄到一个合适的清白身份,再堂堂正正去提亲,求娶她为妻。我连未来如何在京城立足、如何让她过得舒心的细节都想好了…”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艰涩“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北狄那边的探子,终是找到了京城附近。”
他闭了闭眼,脸上掠过一丝痛苦“我本应立即离开,可我想到此一去关山万里,世事茫茫、或许此生再无相见之日,我就……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怪我。怪我年少冲动,我竟……我竟一时昏了头,将我的真实处境和盘托出,然后……带着她私奔了。”
“私奔”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每个字都带着当年的惊惶与后来的无尽懊悔。
“我们隐姓埋名,一路往北,想找一个远离纷争的地方安顿下来。那段日子……虽然后来想来仓皇,但当时,却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
“她从未抱怨过颠沛流离,反而总是用她温柔的微笑安抚我的不安。我们像两只挣脱了牢笼的鸟儿,虽然不知前路在何方,却拥有彼此和自由。”
他的脸上浮现出追忆的幸福,但很快又被阴霾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