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看了我片刻,似是在确认我的状态,然后,用一种更平稳的语气,说出了至关重要的话:“谢长卿无事,那软甲救了他。”
长卿无事!
这简短的一句话,像黑暗中骤然划过的微光,刺穿了我心头的一块巨石!至少,我在乎的人,没有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
拓跋朔似乎察觉到了我情绪的细微波动继续说道:“每个人的出身,都是自己无法选择的,你是我的女儿,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母亲的错,甚至……很难说是谁的错。是命运,是时代的洪流,是十六年前那场谁也无法预料的风波,将我们所有人卷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怨恨改变不了任何事,沉溺于痛苦和自责更是无济于事。”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我,那双深邃眼眸里,没有逼迫,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力量。
“你需要看清现在的局势。你被带到这里,是因为巴尔虎他们想用你来要挟谢长卿,要挟北疆。但你现在是我的女儿,是北狄的郡主。这个身份,在此时此刻,反而成了一层保护。”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只要我承认你,只要北狄王庭承认你的身份,他们就无法再公然将你当作可以随意处置的俘虏或人质。他们不能再用你的安危去直接威胁谢长卿,至少,不能再用那种极端、残忍的方式。这是我目前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大程度的缓冲。”
他的目光落在我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里有了一瞬间极其复杂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沉静:“所以好好养着身子。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腹中的孩子。”
他停顿了一下,像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你且再等等,我自会安排,让你和谢长卿见面。还有……你父亲。”
他说出“你父亲”三个字时,语气有了细微的凝滞,那里面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感激,愧疚,或许还有一丝同为父亲的复杂理解。
“现在,你需要的是时间和冷静。喝药吧。” 他将那碗温度已降至适口的药汤端起,递到我面前,动作并不十分熟练,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属于长辈的关切,“北狄的冬天很长,也很冷。但无论如何,活着,才有破局的可能。”
说完,他将药碗放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没有再多言,起身,高大沉默的身影再次挡住光线,然后,帐帘落下,隔绝了他的背影,也隔绝了外面那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
帐内重新只剩下我和那碗微温的药,以及灯火下,我自己孤独而混乱的影子。
保护?缓冲?见面?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劈开了我混沌绝望的思绪。
可我依旧被无数问题撕扯,依旧不知该何去何从,依旧恐惧着祖母、沈家、谢家乃至整个北疆可能投来的目光。
但至少,他给了我一个暂时不会被撕碎的理由,和一个……能见到长卿和父亲的希望。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陶碗边缘。
指尖传来的温热,是这片冰冷天地里唯一真实的触感。他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我已然破碎的世界观上。
“你不是俘虏,是郡主。”
“这是保护。”
多么讽刺。我曾经最恐惧、最憎恶的身份,如今竟成了我暂时的护身符。而赋予我这个身份的,是那个打碎了我过往一切认知的“生父”。
我该相信他吗?他眼中那份沉郁和复杂不似作伪,他提及母亲和父亲时的微妙语气,也透露出往事绝非简单。可他是北狄的王爷,是敌国的贵族,他的立场天然与我的至亲、我的丈夫对立。
他的“保护”,究竟是出于迟到的父爱,还是北狄王庭内部博弈的需要?抑或是……两者皆有?
药汤的气味钻入鼻腔,带着北地特有的草药辛涩和奶腥气。我闭了闭眼,终究端起碗,将温热的药汁一饮而尽,带来一阵暖意,却也提醒着我此刻身处何地。
无论真相如何前路怎样,我需要活下去。为了腹中这个懵懂不知世事、却顽强存在着的小生命。
接下来我被“妥善”地安置在这处相对宽敞温暖的营帐里。拓跋朔每日都会来,有时带着药,有时只是沉默地坐一会儿,看看我的气色,问一句“可还习惯?”
他从不强迫我交谈,也避免提及任何可能刺激我的话题,只是用一种近乎笨拙沉默的方式,履行着他认为的“父亲”的职责。
送来的食物不再是粗糙的干粮,而是精心烹制的、适合孕妇的羹汤和软烂肉食,甚至还有难得的水果。衣物也换成了更柔软保暖的皮裘,样式依旧是北狄的,但用料明显考究许多。
服侍我的侍女唤作“阿苏”,是个汉话流利、眼神清亮的少女,她总是低眉顺眼,做事细致,除了必要的侍候,并不多话,但偶尔望向我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与……怜悯?
是的,怜悯。或许在她看来,我这个突然出现的“郡主”,身世离奇,处境尴尬,更像一个精致的囚徒。
我确实像个囚徒。活动范围仅限于帐内和帐外一小片有守卫看守的空地。我能看到连绵的北狄营帐,听到风中传来的、属于这个游牧民族的独特声响——可这一切都提醒着我,这里不是我的家。
更多的时候,我独自坐在帐内,望着跳跃的灯火出神,时而想起沈府后院里母亲种下的那株海棠,想起祖母念叨“我们年年”时慈祥的笑容,时而又被拉回现实——北疆将士看向北狄时仇恨的眼神,谢长卿在阵前看到我被绑上高台时那绝望痛楚的目光……
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两股撕裂般的力量,在我体内冲撞。
“活着,才有破局的可能。”
拓跋朔的这句话,像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火星。是的,活着不仅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所有被卷入这场陈年旧事和当下危局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