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生起来,映着他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专注的脸。他熬了稠稠的小米粥,煮了俩野鸡蛋,又切了一碟咸菜丝,整整齐齐摆在炕桌上。自己胡乱扒拉了几口,便去套车。
老巴图听说他要去镇上办事,早早就把马车牵了过来,枣红马精神头不错,喷着响鼻。李越在车板上铺了厚厚一层新铡的干草,又把自己炕上那床半旧的褥子抱出来垫上,用手按了按,确保足够软和。万一……万一图娅临时想跟着去镇上转转呢?虽然他知道她这身子不适合颠簸,但准备总要做到位。
“早点回来。”图娅扶着门框送他,晨光里,她的肚子隆起一个圆润的弧线,脸上带着将为人母的温润光泽,也有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恩,就去镇上办点事,晌午前准回来。”李越跳上车辕,挥了挥手里的鞭子,“锅里有粥和蛋,记得吃。别累着,等我回来。”
马车出了屯,沿着泛绿的田埂往横河子镇方向去。五月的风确实不一样了,没了刺骨的寒意,裹着泥土苏醒的腥气和草木萌发的清甜,软软地扑在脸上。路边的草窠里,不知名的野花已经冒出了星星点点的颜色。李越却无心欣赏,他脑子里转着的,是另一件事。
图娅的产期就在这个月。原先的计划,是请镇上有经验的产婆。韩婶子推荐过一位,据说手脚利索,接生过不少孩子。可李越私下打听过,那产婆用的还是老一套,剪刀在火上燎燎就算消毒,遇到难产除了硬拽没啥别的好法子。往年屯里不是没出过事。平时他能用猎物的丰厚回报让产婆多上心,可到了生死关头,老法子就是赌命。
他赌不起。尤其是现在,他有了更多选择的馀地。
巴根调来胜利林场当场长,是个变量。这位大舅子行事跳脱,心思难测,李越本能地不想和他有太多利益牵扯。但有一桩,林场有自己的职工医院,虽说主要是给林业工人和家属看个头疼脑热、处理工伤的,但条件肯定比镇上的卫生所强,更比产婆家强。那里头,好歹有正经学过医的医生,有消毒设备,有能应急的药品。
为了图娅和孩子,这层关系,得用。
到了镇上,他没去别处,直接把马车赶到韩家院外拴好。韩老栓正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活动那条受伤的腿,虽然还有点跛,但已经能丢开拐杖自己走了。看见李越,老汉笑了笑:“来了?马放这儿,我给它添把料。”
“麻烦韩叔了。”李越递过去一小包从家里带的烟叶子,“我坐小火车去趟林场,晌午前回来。”
“去林场?”韩老栓接过烟叶,嗅了嗅。
“恩,有点事。”李越没细说。
韩老栓也没多问,只道:“快去吧,这会儿小火车应该快到了,误了时间等下一班得会儿。”
李越道了谢,转身往镇子东头的小火车站走去。那是一条窄轨铁路,主要用来运输木材,也挂两节车厢载人,晃晃悠悠,速度不快,但连通着镇子和林场各工段、愣场以及场部。
等了一刻多钟,喷着黑烟的小火车头拖着几节空荡荡的木材车和唯一一节客车厢哐当哐当地来了。李越跳上车,车厢里没几个人,都是林场职工或家属,彼此低声聊着天。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迅速后退的镇子景象,逐渐被连绵的、已经披上新绿的山林取代。
火车慢,摇晃着,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李越的心思也跟着晃。找巴根开口,他没什么心理负担,这是为了图娅,巴根于情于理都该帮。他担心的是别的。或者,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办事牢靠吗?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火车在一个简陋的站台停了下来,车厢喇叭里喊着“场部到了”。李越跟着稀稀拉拉的乘客落车。
林场场部比横河子镇规整得多,红砖房一排排,路上能看到穿着蓝色工装的林业工人骑着自行车来往。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的清香和隐约的机油味。李越打听到了场长办公室的位置——一栋相对独立的二层小楼。
他刚走到楼前空地上,就见侧门里走出几个人。为首的那个,深蓝色中山装,皮鞋锃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是巴根。他身边跟着几个象是下属的人,正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巴根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显得有些不耐烦。
“……行了行了,知道了,不就是打了头鹿么?瞧把你们急的。我这就过去。”巴根挥挥手,打发那几个人,一抬眼,正好看见走过来的李越,愣了一下,随即笑容真切了几分,“哟?稀客啊!我正说要去下边愣场呢,他们弄了头梅花鹿,非叫我去尝尝鲜。怎么,妹夫你这是闻着味儿来的?”他调侃道。
“大哥。”李越走到近前,开门见山,“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图娅的产期就这月了,镇上的产婆我不太放心,想让她来咱林场医院生,条件好些。你看……”
“就这事啊?”巴根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语气轻松得象在说中午吃啥,“我当多大个事儿呢!没问题啊!自家妹子,那肯定得来好地方生。”他拍了拍李越的肩膀,力道不轻,“你这当男人的,有心!知道疼媳妇儿,好事!”
他答应的速度超乎李越的预料,甚至主动安排起来:“这样,我今天正好要去下边愣场,明天回来。明天一早,我开车直接去五里地屯,接上你和图娅,直接来场部医院,我让医院给留个干净的单间,提前住进去等着,比临时抓瞎强。怎么样?”
这安排,周到得让李越挑不出毛病。“那……麻烦大哥了。”李越只能点头。
“麻烦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巴根笑道,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男人间分享好东西的捉狭,“哎,真不去愣场?刚打的梅花鹿,新鲜着呢,那鹿肉可是大补!还有鹿血酒……”
“不了,”李越摇头,语气平静,“图娅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得赶紧回去。”
巴根脸上的笑意淡了点,似乎觉得李越有点扫兴,但也没强求,随意地摆摆手:“行吧,那你回吧。记得明天啊,在家等着,我车到屯子口按喇叭。”说完,也不等李越再说什么,转身就朝着旁边一辆绿色吉普车走去。那几个人连忙跟上,帮他拉开车门。
吉普车引擎轰鸣,喷出一股尾气,掉了个头,很快驶出场部大院,扬起一阵尘土。
李越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浮了上来。巴根答应得太快,安排得太顺,反而让他觉得有点不真实。就象……就象他早就预料到李越会来,并且准备好了这套说辞。
他摇摇头,甩开这些无谓的猜疑。无论如何,去医院生产这件事,是对图娅和孩子最好的选择。巴根肯帮忙,无论出于什么心思,结果是好的就行。
他不再耽搁,循着原路返回小火车站,等车,回镇子,取马车。
回到韩家时,韩老栓正拿着刷子给枣红马梳理皮毛,马儿舒服得直打响鼻。“事办妥了?”老汉问。
“妥了。”李越接过缰绳,“明天林场来车接图娅去医院。”
韩老栓点点头,没多问,只说了句:“该当的。路上慢点。”
李越赶着马车回屯。下午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路边的田里已经有人开始忙活春播。他的心情却不象天气这般明朗,总有一小片阴影,悬在关于巴根和明天的期待之上。
但当他推开自家院门,看到图娅正坐在屋檐下,就着阳光缝一件小小的、鹅黄色的婴儿衣服时,那点阴影瞬间就被更明亮的情绪驱散了。她抬起头,对他温柔地笑了笑,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
为了这个笑容,为了她肚子里那个未知的小生命,前面就算是有点波折,有点算计,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