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水路颠簸,船舷破开一路粼粼波光,终是靠了岸。
李公子牵着福英的手踏上青石板路,布店的幌子在巷口招摇,风里裹着染坊的靛蓝气息。
进了后院,丫鬟端来热水净了手脸,福英刚想往伙计们的住处去,却被李公子拉住手腕。
“鬓发散了。”他声音放得轻软,从妆奁里拈了支桃木簪,拉她坐在廊下的竹椅上。
晨光照在墙头上,洒在福英低垂的眉眼间。
福英坐着不敢动,只觉他的指尖偶尔擦过耳后肌肤,带着微凉的温度。她垂着眼,瞧见自己鞋面绣的并蒂莲,嘴角刚要弯起,却瞥见廊外的月洞门后,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小云。
福英的心猛地一跳,正要开口,李公子已将木簪绾好最后一缕发丝,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发顶:“这样就妥当了。”
他话音刚落,小云便迈步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只是那笑意没抵达眼底。她径直走到福英面前,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力道比往日重了些:“福英,你可算回来了!前儿进了批新的杭绸,说是要赶制一批旗袍料子,正缺人手呢,快跟我去织机房。”
福英被她拉得一个趔趄,忙回头看了李公子一眼。李公子眉头微蹙,刚要说话,小云已转过身,对着他福了福身:“公子,布庄的活计紧,我先带福英去忙活了。”
说罢,不容福英多说一句,便拽着她往织机房走。
织机房里机杼声嗡嗡作响,丝线在木梭上缠绕出细密的纹路。
小云将一捆丝线往福英怀里一塞,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几分冷意:“你倒是好福气,跟着公子游山玩水,把铺子里的活计都忘了个干净。”
福英抱着丝线,指尖发紧,低声道:“小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小云冷笑一声,手里的木梭重重砸在织机上,“那日我劝你离他远点,你当耳旁风是不是?我亲眼瞧见他给你梳头发,福英,你忘了咱们姐妹当初说的话了?说好一起守着这铺子,谁也不攀附旁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引得旁边织布的伙计纷纷侧目。福英的脸涨得通红,眼眶微微发热:“我和公子是真心的,他说过会娶我,不是攀附。”
“真心?”小云的眼圈也红了,却不是羞赧,是气极了的红,“他是富家公子,你是个织布的丫头,他的真心能值几个钱?你就不怕,他日他腻了,把你丢在一旁,到时候你连哭都没地方哭!”
福英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机杼声依旧嗡嗡,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照得织机房里的丝线泛出刺眼的光。福英坐在织机前,手里的木梭迟迟不敢投出去。
小云见她垂着头不吭声,心里的火气更盛,索性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木凳上,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你知道吗?我早就心悦公子了。”
她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湿意,目光死死盯着福英,带着几分近乎偏执的执拗:“是我先喜欢他的,福英。是我先把他放在心坎里,偷偷看他选布,偷偷盼着他能多看我一眼。你凭什么?凭什么你一出现,他的眼里就只有你了?”
福英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错愕。
“我没有”福英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蚊蚋,“我从没想过要抢”
“没有?”小云拔高了声调,引得伙计们又纷纷侧目,她却不管不顾,“你若没想抢,为何要跟他去常州?为何要让他给你梳头?福英,你不能这么自私,你不能仗着他喜欢你,就夺走我放在心尖上的人!”
她站起身,走到福英面前,伸手攥住福英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肉里:“我告诉你,我不允许。我绝不允许你得到他。你若识相,就趁早断了这份心思,离他远远的,否则否则咱们这么多年的姐妹情分,就彻底断了!”
福英只觉得手腕一阵刺痛,心口更是疼得厉害。
她看着小云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眼底的恨意与不甘,只觉得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我从没想过要抢。”福英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指尖微微发颤,“感情的事,哪里是能抢来的?”
“不能抢?”小云冷笑一声,猛地甩开她的手腕,“那他怎么就偏偏看上你了?我哪点不如你?我比你更年轻,我比你性格更好,我”
她的话哽在喉咙里,眼圈红得更厉害,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我偷偷给他绣的荷包,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你呢?你什么都没做,他就记了你这么久。福英,你凭什么?”
福英垂着头,看着自己鞋面的并蒂莲,那是在常州时,她熬夜绣的,想着等回来店里后,便也给小云送一双穿。可此刻,那两朵相依相偎的莲花,竟刺眼得很。
“小云,”她轻声说,“感情是顺其自然的,不是你做得好,就能得偿所愿的。”
“我不管!”小云跺了跺脚,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我只知道,是我先喜欢他的。这布庄里的人都知道,我偷偷喜欢他很久了!你不能仗着他喜欢你,就毁了我的念想。”
她凑近福英,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几分狠厉:“你要是不放手,我就去告诉掌柜的,说你和公子私下相好,败坏布庄的门风。到时候,看你还有没有脸留在这儿,看公子还能不能光明正大地娶你!”
福英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震惊。她从未想过,小云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们一起挨过冻,一起分过一个馒头,那些日子里的情谊,难道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你怎么能”福英的声音发颤,眼眶瞬间红了。
就在这时,织机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清隽的身影立在门口,晨光落在他的长衫上。
是李公子。
他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看向小云的眼睛,带着几分淡淡的凉意。
小云的身子猛地一僵,脸上的狠厉瞬间褪去,只剩下满满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