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时刚过,林昭雪便换上一身月白劲装,长发束在白玉冠里,只带了个亲兵便往齐王府去。刚走到街口,就见两个小厮趴在朱漆大门上张望,瞧见她的身影,立刻兴奋地挥着手喊:“林将军!林将军!”
为首的小厮叫栓子,是府里的老门房之子,五年前她来齐王府时,这孩子总爱追在她身后要箭羽玩。他几步跑下台阶,接过缰绳便嚷:“雪点雕都长这么神骏了!当年我还偷偷喂过它糖呢!”
“记性倒好。”林昭雪被他逗笑,眉眼间的沉郁散了些,“你家王爷在吗?”
“在呢在呢,”栓子引着她往府里走,嗓门洪亮,“王爷一早就去书房了,阿飞哥说您要是来了,定要请您尝尝府里新酿的梅子酒。”
穿过朱漆大门,庭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盛,火红的花瓣落了满地。走在长长的回廊上,林昭雪望着廊下悬挂的竹帘,恍惚间回到五年前——那时他们刚打了胜仗,圣上在金銮殿上赐了赏,傅承愈拉着她的手腕说:“去我府里坐坐,让你瞧瞧我新得的好棋。”那是她头一回来齐王府,也是唯一一次。
“林将军!”
迎面传来一声招呼,林昭雪抬头,见是傅承愈的贴身随从阿飞。他穿着件青布短衫,手里正捧着一叠刚誊抄好的公文,瞧见她便笑着拱手:“可算把您盼来了!王爷正在书房处理公务,刚还念叨说您要是到了,让我直接引您去会客堂。”
“不碍事,我等他便是。”林昭雪颔首,目光扫过他手里的公文,字迹工整,显然是傅承愈常用的规制。
阿飞引着她拐进东侧的会客堂,屋里凉意沁人,角落的冰盆正冒着丝丝白气。“您先坐,”他麻利地沏上茶,又让人端来一碟冰镇杏仁酥,“王爷说您最爱这口,特意让人备的。我这就去书房通传,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忙完。”
“辛苦你了。”林昭雪在窗边的椅子坐下,望着窗外的景致。院里的老槐树比五年前粗壮了不少,枝叶繁茂得遮住了大半个天井,阳光透过叶隙洒下,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端起茶盏,龙井的清香混着冰气漫开来,让人心头一清。五年前在齐王府,傅承愈也是这样沏茶给她喝,那时他刚封王,府里还透着几分简陋,如今却处处透着精致,连茶具都换了套景德镇的青花。
等待的时光不算难熬,她翻看着案上的兵书,偶尔抬眼看看院里的石榴花。约莫一个时辰后,门外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不容错辩的气场。
门被推开,傅承愈走了进来。他穿着藏青锦袍,袖口微卷,露出结实的小臂,额角还带着薄汗,显然是刚从繁忙的公务中抽身。看见林昭雪的瞬间,他脸上漾开爽朗的笑:“昭雪,你可算来了!”
“愈哥。”林昭雪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被他一把抱住。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墨香和阳光晒过的味道,和五年前在齐王府那次一模一样。林昭雪的鼻尖一酸,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思念,仿佛都在这一抱里找到了出口。
“真是好久不见,”傅承愈松开她,上下打量着她,眼里满是笑意,“南疆的日头没把你晒黑,反倒更精神了。”
“愈哥也一样,风采更胜当年。”林昭雪笑着回敬,指尖却微微发烫。
两人分宾主坐下,傅承愈亲自给她续了茶:“怎么突然回京了?也不提前递个信,我好去城外接你。”
“前几日刚到,本想先安顿好再来看你。”林昭雪捧着茶盏,指尖冰凉,“这次回来,是受家父所托,来看看景明叔。”
提到林景明,傅承愈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沉了沉,随即又扬起笑意:“原来是来拜访亲戚。也好,京城这几日荷花开得正好,忙完了我带你去护城河瞧瞧。”他话锋一转,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走,咱们先去演武场比划比划,让我瞧瞧你的功夫有没有退步。”
“奉陪到底。”林昭雪欣然应允。
演武场就在府后园,红砖墙围起的空地上,几棵老槐树投下浓密的绿荫。傅承愈取来两柄木剑,扔给她一柄:“点到为止。”
“那可未必。”林昭雪接剑在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脸上,亮得晃眼,“说不定我能赢你。”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出手。木剑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招式往来间,林昭雪只觉手腕一麻——傅承愈的力道比五年前更沉了,招式也愈发凌厉。她不敢大意,凝神应对,剑尖时而如灵蛇吐信,时而如猛虎下山,竟是半点不落下风。
五十回合后,傅承愈故意卖了个破绽,林昭雪的剑尖抵住他的咽喉,却没再往前递。
“我赢了。”她收剑而立,额角沁出细汗,鬓边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上。
“承让。”傅承愈笑着递过一块汗巾,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脸颊,“果然没退步,比当年在齐王府那次更厉害了。”
林昭雪的脸颊微微发烫,接过汗巾擦了擦汗:“愈哥也没手软。”
“走,去花园凉亭下棋。”傅承愈揽住她的肩,往园子里走,“记得五年前在我府里,你总说我棋艺不如你,今日定要分个高下。”
穿过月亮门,眼前的景象让林昭雪愣了愣。记忆中的花园只有几株老槐树,如今却添了座玲珑假山,山脚下孤零零立着一株蓝雪花,细长的枝条上刚冒出些嫩嫩绿芽,蜷曲着像没睡醒的模样,旁边的荷塘里,粉白的荷花正开得热闹。
“这花园……改了?”她轻声问,目光落在那株蓝雪花上。
“嗯,前阵子重新打理了一番。”傅承愈的目光也随之落下,眼底闪过一丝温柔,“把假山移了位置,特意留了地方种这个。”
“这嫩芽倒看着有生气。”林昭雪走上前,伸手想去碰那蜷曲的绿芽,指尖刚要触到,就被傅承愈轻轻按住了手腕。
“别碰。”他的声音放轻了些,“刚发的芽嫩得像豆腐,经不住碰。”
林昭雪愣了愣,随即收回手,笑了笑:“倒是我莽撞了。”
“无妨。”傅承愈松开手,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珍视,“非晚最宝贝这花了,日日都要来瞧两回,说是盼着它早日开花呢。”
林昭雪顺着他的话点头:“等开了花,定是好看的。”心里那点被拂开的涩意,却像被风吹起的柳絮,轻轻飘飘地荡了开来。
她想起五年前在齐王府,那时园子里只有几丛月季,傅承愈还笑说自己不懂这些花草。如今这特意留下的方寸之地,这小心翼翼呵护的嫩芽,显然都系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来,下棋。”傅承愈引着她往凉亭走,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插曲从未发生。
棋盘早已摆好,黑白棋子分列两侧,旁边的小几上还放着冰镇的西瓜。林昭雪执白,傅承愈执黑,落子间,目光偶尔掠过那株蓝雪花——五年前她来的时候,那里还只是片空草地。
“晚上留下吃饭。”傅承愈落下一子,语气不容置疑,“我让人备你最爱吃的酱肘子,还有新酿的梅子酒。”
“好。”林昭雪点头应允,指尖捻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夏日的风带着荷香穿过凉亭,吹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阳光透过雕花落在傅承愈的侧脸上,他专注于棋盘的模样和五年前重合,可那句“非晚最宝贝这花了”,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林昭雪心上,不疼,却总有些异样的感觉。
她低头看着棋盘上交错的黑白子,忽然觉得,这盘棋或许从一开始,就藏着她看不懂的变数。
5
暮色浸进齐王府的偏厅时,烛火已燃得正旺。傅承愈换下朝服,一身月白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只是眉宇间还凝着几分朝堂上的沉郁。林昭雪坐在对面,面前的碗筷几乎未动,青瓷碗沿映着她略显紧绷的侧脸。
“景明叔……今日看着清瘦了不少。”她斟酌着开口,声音比白日里低了些,“奉妍在江南性子野,怕是也受不住管束,景明叔心里总惦记着。”
傅承愈执筷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眸色沉了沉。方才还带着几分暖意的氛围,像被这话语浸了冷水,瞬间凉了下来。他抬眼看向她,眼底的光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暗:“其实我今日知道下人来报你到府邸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猜出来,你的目的了。”
林昭雪攥紧了袖中的手帕,指尖微微发颤。她知道这话触了他的忌讳,可看着景明叔憔悴的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替他们说句话。
傅承愈正要往下说,门外传来轻浅的脚步声,小厮捧着个描金食盒进来,躬身笑道:“殿下,府里冰好的杏仁酪晾得正好,按您的吩咐,已经让马车送往顾府了,估摸着这会儿该到了。”
傅承愈的目光立刻柔和了几分,点了点头:“知道了,让他们路上仔细些,别晃洒了。”
“是。”小厮应声退下,脚步轻快得像带着风。
厅内又静了下来,方才那点凝滞的气氛被这插曲打散了些。林昭雪看着傅承愈重新执起筷子,夹了块清蒸鲈鱼,动作从容,仿佛方才那瞬间的沉郁从未出现过。她忽然明白,有些事在他心里,轻重早已分明。
等伺候的下人都退了出去,傅承愈才放下筷子,拿起茶盏抿了口,目光落在林昭雪身上,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些:“你不必替林景明求情。”
林昭雪抬头,撞进他清明的眸子里。
“朝堂之上,是他自己递了降职折子,我并未施压。”傅承愈缓缓道,“至于丞相那边,有非晚在,断不会真要他的性命。”他顿了顿,想起顾非晚前几日下午在府里念叨“相府哥哥气性大,过几日消了火就好了”,眼底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不过是还在气头上,等过几日非晚去劝劝,这事也就松口了。”
林昭雪愣住了。她原以为这事是傅承愈在背后推动,没想到竟是林景明自请降职,连丞相那边的态度,竟也系在顾非晚一句话上。
“奉妍……”她犹豫着开口。
“江南水土养人,让她在那边静思己过,未必是坏事。”傅承愈的语气淡了下来,“有些错,总得让她自己担着。”
林昭雪沉默了。她忽然懂了,傅承愈不是不近人情,只是他的情分,早已给了该给的人。对林景明和奉妍,他留了余地,却也划了底线——谁动了顾非晚,就别想轻易翻过这页。
烛火在两人之间跳动,映着傅承愈平静的侧脸。他拿起茶盏,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像是在想什么心事。林昭雪看着他的侧影,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既是那个在朝堂上铁面无私的齐王,也是那个会为一碗杏仁酪细细叮嘱的傅承愈。只是这两面,都与她无关了。
“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多言了。”林昭雪站起身,福了福身,“时辰不早,我先回驿馆了。”
傅承愈点头:“让护卫送你。”
走出齐王府时,夜风带着秋凉扑面而来。林昭雪抬头望了眼王府深处那片亮着灯的院落,像颗被妥帖安放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