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点雕的马蹄踏过京城最后一道城门时,林昭雪勒紧了缰绳。晨光正斜斜地漫过护城河,将她身上的银甲镀上一层暖光,甲片接缝处磨出的柔光里,还沾着边关未褪尽的风尘。她抬手按了按头上的白玉冠,冰凉的玉质将长发束得一丝不苟,露出的脸庞算不上柔美,眉峰锐利如刀,眼窝带着常年被风沙吹蚀的浅痕,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枪尖,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干练。
“小姐,先去林府歇脚?”亲兵阿武在身后问,目光不自觉地扫过街角投来的好奇视线。京城百姓见惯了锦衣华服的贵胄,这般披甲带剑的女将实在罕见,路边卖花的姑娘已经悄悄红了脸,对着同伴低声惊叹“好英气”。
林昭雪没应声,指尖在马鞍的雕花上摩挲着。那是朵半开的雪莲,是五年前傅承愈在雁门关刻的,当时他握着她的手,刀尖在木头上游走,声音混着帐外的风雪传来:“雪莲能在苦寒地扎根,像你。”
思绪猛地被扯回三日前的林府书房。
那日她刚从演武场回来,一身劲装还带着汗湿,就被父亲的亲随叫去了书房。推门时,看见父亲正背对着门站着,手里攥着封信,指节泛白。案上的茶早凉透了,砚台里的墨也结了层薄冰,显然是等了许久。
“爹。”她解下腰间的佩剑,轻放在门边的架子上。
林将军转过身,鬓角的白发在烛火里晃得人眼晕。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刚从演武场回来?”
“嗯,教新兵刺杀术。”她坐下时,铠甲与木椅相撞,发出沉闷的响。
父亲没接话,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推过来:“这里面有五百两银票,还有两盒咱们老家的云雾茶,你带在身上。”
林昭雪挑眉。父亲素来不主张她铺张,这般厚的银钱,绝非寻常用途。
“明日你动身去趟京城。”父亲的声音沉了沉,“去看看你林叔伯。”
她指尖一顿:“叔伯怎么了?前月不是还寄信说,圣上赏了他新茶吗?”
林将军叹了口气,将那封攥皱的信推到她面前:“他自己的信上没说,只说一切安好。但我从京中故友那里得来的消息——”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说是你林叔伯动了齐王的人,被齐王在朝堂上参了一本,圣上当场降了他两品,连奉妍都被送回江南老家了。”
“动了齐王的人?”林昭雪猛地站起身,椅子被撞得后退半尺,“叔伯性子最是谨慎,怎么会……”
“谁知道呢。”父亲摆摆手,眉宇间满是忧虑,“京中水深,兴许是被人算计了。但齐王如今权势滔天,他说你叔伯有错,旁人再怎么辩白都没用。”他抬眼看向女儿,目光恳切,“昭雪,你不一样。你和齐王一起在雁门关守过城,一起在死人堆里爬过,那份情分,不是旁人能比的。”
林昭雪的喉结动了动。雁门关三个字像块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紧。
“你去见见你叔伯,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继续道,“若是能见到齐王,替你叔伯说几句好话。不求官复原职,好歹保住他的乌纱帽,别让他落得流放充军的下场。”
她沉默着,没接话。傅承愈的脸在脑海里渐渐清晰——玄色铠甲上沾着血污,却依旧挺直的脊梁;沙盘前指点江山时,偶尔抬眼看向她的锐利目光;还有那个雪夜,她替他挡了一箭,他背着她在雪地里走了三十里,后背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衫传过来,烫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等从你叔伯那里出来,你再去趟江南。”父亲的声音拉回她的神思,“看看奉妍缺什么,给她添置些。那孩子自小娇惯,突然回江南,怕是住不惯。你告诉她,让她在老家安心待几年,等风头过了,我就上书圣上,说她思念父亲,或是家中老祖母需要照料,总能想办法让她回京。”
林昭雪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想起林叔伯从小对她的疼爱,想起奉妍去年还缠着她学箭术,一口一个“昭雪姐姐”,终是点了点头:“好,我去。”
父亲像是松了口气,又叮嘱道:“齐王如今不比在军中,听说性子冷了许多,你见了他,说话客气些,别像在边关时那样……”
“我知道分寸。”她打断父亲,指尖攥得发白。
那晚她翻来覆去没睡好,披衣去了马厩。雪点雕见了她,亲昵地蹭着她的胳膊,它是傅承愈送的马,跟着她在边关走南闯北,通人性得很。她摸着马颈上的鬃毛,想起五年前傅承愈将马缰交到她手里时说的话:“此马能识途,若有一日你想回京城,它认得路。”
当时只当是句玩笑,如今想来,竟像是谶语。
第二日天不亮,她就带着阿武动身了。七百里路跑了三天,雪点雕的蹄子都磨出了血,她自己也几乎累垮,此刻站在京城的街道上,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心头竟有些发怯。
“先去林叔伯府?”阿武又问。
林昭雪摇头,目光越过熙攘的人群,望向齐王府的方向。那片府邸藏在纵横的街巷深处,朱门紧闭,墙高院深,像极了傅承愈如今的性子,让人看不透。
“先去客栈落脚,把东西放下。”她翻身上马,声音有些干涩,“傍晚再去林府。”
阿武虽有疑惑,却还是应了声“是”。
客栈的房间简陋却干净,林昭雪卸下铠甲,换上一身月白的中衣,对着铜镜发呆。镜中的人眉眼间褪去了铠甲的凌厉,多了几分女儿家的柔和,只是那双眼,依旧亮得惊人。她从行囊里取出父亲给的锦盒,打开看了看,银票和茶叶都整齐地放着。
指尖拂过茶盒上的“云雾”二字,忽然想起那年在雁门关,军粮短缺,他们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傅承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小包茶叶,用雪水煮沸,分了她半杯。茶水苦涩,他却喝得认真:“这是我母亲生前最爱喝的茶,说能清心。”
她当时没说话,只是把自己剩下来的半块干饼塞给了他。
那时的傅承愈,还不是如今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齐王。他会在打了胜仗后,和士兵们一起大碗喝酒;会在沙盘前和她争得面红耳赤;会在她练箭时,悄悄站在一旁,等她射中靶心时,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笑。
她对他的心思,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是在他替她挡开迎面劈来的刀时,在他背着受伤的她穿过枪林弹雨时,在他深夜为她处理伤口,动作笨拙却细心时……那些没能说出口的情愫,像边关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爬满了整个心房。
只是军中不比闺阁,生死都在旦夕之间,哪有功夫谈情说爱?她能做的,不过是在他操练归来时,递上一杯温水;在他深夜看兵书时,默默在一旁添灯油;在军中信鸽短缺时,毫不犹豫地放出自己最宝贝的那对雪鸽,替他传递紧急军情。
那些细微的举动,是她能给的,最体面的喜欢。
“小姐,该去林府了。”阿武在门外提醒。
林昭雪回过神,将锦盒收好,重新换上那身女将劲装。铜镜里的人影又恢复了往日的干练,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她不知道林叔伯究竟犯了什么错,也不知道傅承愈会不会见她,更不知道此行能不能救下林叔伯。但她知道,自己终究是来了。
为了父亲的嘱托,为了林叔伯的安危,也为了……能再看看那个让她牵挂了五年的人。
走出客栈时,夕阳正染红半边天。林昭雪翻身上马,雪点雕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思,步伐轻快了许多。穿过朱雀大街时,又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称赞她英姿飒爽。
这一次,她的心头不再是波澜不惊。
因为她知道,再过不久,她或许就能见到傅承愈了。那个让她在边关的无数个寒夜里,想起时,心头会泛起一丝暖意的人。
林府的方向越来越近,林昭雪深吸一口气,勒紧缰绳,马蹄声笃笃,敲在青石板上,也敲在她那颗既忐忑又期待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