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压抑着哭泣,肩膀微微耸动,像只受尽委屈终于得到安抚的小动物。
他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制止,只是静静坐着。
直到她哭声渐歇,才示意司棋递上帕子。
“月子里流泪伤眼。”
他等迎春擦干眼泪,才开口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宁熙是我的女儿,陆府的姑娘,自然该有最好的。你安心将她养大便是。”
他顿了顿,又道:“你生产辛苦,往后宁熙的教养,自有嬷嬷和师傅。但你既是她生母,平日也多看顾些。
她若有什么不妥,或是下人有怠慢之处,你只管告诉宝钗,或者,”
他看了迎春一眼,“直接让人来回我。”
“是……妾身记住了。”迎春用力点头,声音依旧带着哭腔。
陆远这才说起具体安排:“你的份例从本月起加倍。伺候宁熙的人手,若有不得力的,随时换掉。
库房里有几匹柔软的云锦和细棉,给宁熙做小衣裳被褥。她渐渐长大,该添置什么,你与宝钗商议,不用俭省。”
他事无巨细地交代着,语气平淡,却句句落到实处。
迎春一一听着,心中那点因生女而生的阴霾,被这些实实在在的关怀和安排,一点点驱散。
原来,大人并没有不满意,他甚至很喜欢宁熙,并且,愿意为她们母女撑起一片安稳的天地。
这时,摇篮里的宁熙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比刚才响亮的哼唧,小脸皱了皱,眼看就要醒来。
奶娘和嬷嬷立刻上前,动作熟练地检查是否需要更换尿布或是喂奶。
陆远站起身,走到摇篮边。
宁熙已经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尚未染尘的眸子,黑葡萄似的,正茫然地转动着。
最终,无意识地“看”向了上方陆远的方向。
陆远与那懵懂的目光对视了一瞬。
然后,在满屋子人惊讶的注视下,他竟弯下腰,伸出双臂,用一种略显僵硬却异常小心的姿势,将那个小小的、软绵绵的襁褓,从摇篮里抱了出来。
“大人!”
嬷嬷轻呼一声,似想提醒初生婴儿娇贵,但看到陆远那全神贯注、如临大敌般的神情,又将话咽了回去。
陆远显然没有抱孩子的经验。
他手臂绷得有些紧,试图找到一个既稳当又让婴儿舒服的姿势。
宁熙在他怀里显得更小了,似乎有些不适应这陌生的怀抱和气息,小嘴瘪了瘪,发出“呜呜”的声响。
陆远身体微微一僵,抱着她的手臂却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让她的头颈靠在自己肘弯更深处。
他低下头,近距离地看着女儿皱起的小脸,犹豫了片刻,伸出食指,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脸颊。
奇迹般地,宁熙瘪着的小嘴慢慢松开了,黑亮的眼睛眨了眨,竟然又缓缓闭上了,小小的脑袋在父亲坚实而温暖的臂弯里蹭了蹭,似乎找到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重新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次,一只微凉的小手不知何时从襁褓边缘伸了出来,无意识地、松松地攥住了陆远胸前直裰的一小片布料。
那力道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捆住了陆远所有的注意力。
他保持着弯腰抱婴的姿势,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依偎。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恰好落在他侧脸上,将那素日冷硬的线条勾勒出罕见的柔和轮廓。
他看着怀中安睡的女儿,眼中那种专注的光芒,比任何语言的肯定都更具力量。
迎春靠在床头,看着这一幕,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惶恐,而是满溢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幸福与释然。
她看到了,真切地看到了陆远对女儿的喜爱,那不是敷衍,不是责任,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笨拙却真诚的接纳与呵护。
有父如此,她的宁熙,定会如他所说,一生安宁熙和。
陆远就这样抱着宁熙,站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直到确认她真的睡熟了,才用更轻柔的动作,将她交还给一旁屏息等待的嬷嬷。
他活动了一下因紧张而略微发僵的肩膀,走回床边。
“你好生休养。”
他对迎春说,目光扫过她依旧泛红却有了神采的眼睛,“你是她母亲,也要早些养好精神。”
“是,大人。”
迎春用力点头,脸上终于绽开了一个这些天来最真心实意、也最舒展的笑容。
陆远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回头又看了一眼摇篮的方向,这才掀帘出去。
他一走,屋内紧绷又微妙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嬷嬷和奶娘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司棋更是欢喜地走到迎春床边:“姑娘,您可看见了?大人多疼小小姐!抱着都不舍得撒手呢!
还给起了那么好听的名字!‘宁熙’,咱们小小姐往后啊,定是有福气的!”
迎春靠在枕上,望着摇篮,眼中泪光未散,笑意却深达眼底。“是啊……宁熙,娘的宁熙……”
她轻声重复着女儿的名字,只觉得胸中那口憋闷了许久的气,终于畅快地吐了出来。
阳光暖暖地照着,空气中飘散着药香、奶香,还有新生命带来的、无法言喻的希望气息。
窗外,春意似乎又浓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