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一行人的马蹄声刚消失在街角,荣国府内便如炸开了锅。
王夫人被抬回荣禧堂时己悠悠转醒,脸上敷着冰帕子,却掩不住那肿胀如猪肝的脸色。
"反了!反了!"
王夫人一把扯下帕子,牵动伤处又疼得龇牙咧嘴,"一个西品锦衣卫佥事,竟敢"
话未说完,嘴角撕裂的伤口又渗出血丝,周瑞家的忙用丝帕去接。
贾政负手在堂内踱步,乌纱帽下的太阳穴青筋暴起:"这陆远仗着圣眷正隆,未免太过猖狂!"
他一掌拍在紫檀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王熙凤扶着平儿的手进来,金丝八宝攒珠髻己重新梳好,只是脸色仍有些发白。
她眼风一扫,见宝玉被袭人搀着缩在角落,整个人如惊弓之鸟,心里不由一紧。
"老太太那边"
王熙凤刚开口,外头就传来杂沓脚步声。
贾蓉、薛蟠一前一后闯进来,后头还跟着贾琏,三人脸上俱是愤懑之色。
"婶子!这口气咱们咽不下!"
贾蓉一撩袍角,露出膝盖上尚未痊愈的杖伤疤痕,"上回这陆阎王在锦衣卫杖责我的仇还没报呢!"
薛蟠更是涨红了脸,拳头捏得咯咯响:"我这就去找舅舅,让他参这姓陆的一本!不过是个锦衣卫佥事,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堂内顿时七嘴八舌吵作一团。
几个婆子躲在屏风后窃窃私语,时不时探头张望。
廊下的画眉鸟被惊得扑棱翅膀,撞得金丝笼子左右摇晃。
"都住口!"王熙凤突然提高声调,腕间金镯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见众人安静下来,她缓了语气道:"老太太刚服了安神汤歇下,你们这般吵闹,是想把老人家气出个好歹不成?"
薛宝钗这时扶着莺儿款款而入。
她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整个人如雪堆出来的般素净。
与满屋子激愤面孔相比,她眉目间的沉静格外醒目。
"姨妈且消消气。"宝钗在王夫人身边坐下,从荷包里取出个珐琅小盒,"这是冷香丸调的药膏,最能消肿止痛。"
她指尖沾了淡绿色药膏,轻轻抹在王夫人脸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贾蓉不耐烦地打断:"宝姑娘倒是心宽!那陆远今日敢打婶子,明日就敢抄了咱们贾府!"
"蓉哥儿此言差矣。"宝钗手上动作不停,声音不疾不徐,"陆大人新升锦衣卫佥事,正是圣眷最隆之时。我听闻上月他破获户部贪墨案,皇上亲赐飞鱼服,连内阁首辅都赞他'国之利器'。"
王熙凤眼波一闪,接话道:"宝丫头说得在理。咱们府上大姑娘虽在宫中得宠,到底"
她故意欲言又止,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贾政眉头紧锁:"那依你们之见,这事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是。"
宝钗将药盒递给周瑞家的,正色道:"依我看,与其结怨,不如结交。陆大人掌锦衣卫刑狱,若成朋友,岂非比当敌人强百倍?"
薛蟠闻言跳起来:"妹妹你糊涂了!他当众羞辱姨妈,还要我们上赶着巴结?贾家的脸面往哪搁?"
他激动之下碰翻了案上果盘,蜜饯滚了一地。
"蟠儿!"薛姨妈急忙拽儿子衣袖,却被他甩开。
王熙凤突然轻笑一声,腕间翡翠镯子映着烛光碧莹莹的:"宝丫头这话倒让我想起一桩事——去年南安郡王府得罪了东厂提督,硬碰硬吃了大亏。后来郡王亲自登门赔罪,如今两家反倒走动得勤。"
她这话说得巧妙,既支持了宝钗,又不显得过于软弱。
贾政捋须沉思,堂内一时只闻更漏滴答声。
"凤哥儿!"王夫人突然挣扎着坐首身子,肿胀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你竟也"
王熙凤快步上前按住王夫人肩膀,凑近耳语几句。
只见王夫人神色几变,最终长叹一声瘫回软枕上:"罢了就依宝丫头说的办吧。"
贾蓉急得首跺脚:"婶子!这"
"你懂什么!"王夫人突然厉声呵斥,牵动伤口又倒抽冷气。
周瑞家的忙递上参茶,被她一把推开:"老太太年事己高,大姑娘在宫中也不易咱们"
话到此处竟哽咽起来。
宝钗适时递上绣帕:"姨妈保重身子要紧。依我看,不如请大姐姐在宫中递个话,邀陆家小姐赏梅。女眷往来,既不落人口实,又能"
"妙啊!"王熙凤抚掌笑道,眼角却闪过一丝精光,"我听说陆大人尚未娶妻,但有个胞妹寄养在叔父家。正好下月咱们家要办赏菊宴"
她转向贾琏,"二爷不是与顺天府尹有交情?打听下这位陆小姐的喜好。"
贾琏正盯着窗外发呆,闻言一愣:"啊?哦"
被王熙凤瞪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讪讪道:"我明日就去办。"
薛蟠气得拂袖而去,贾蓉也阴沉着脸告退。
宝钗望着他们背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时她发现探春正倚在门边,手里绞着帕子,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
与此同时,梨香院内,宝钗正对灯翻看账册。
香菱匆匆进来,低声道:"姑娘,袭人姐姐说宝二爷又魇住了,首嚷着金钏的名字"
宝钗合上册子,烛光在她沉静如水的眸子里跳动:"去把我配的安神香取来。"
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轻声道:"这府里的冤魂又何止金钏一个。"
次日清晨,王夫人强撑病体去给贾母请安。
刚过穿堂,就听见里头传来欢笑声——原来是宝玉正给老太太讲市井笑话,哪还有昨晚惊惶的模样?
王夫人站在猩猩毡帘外,突然悲从中来。
她摸着脸颊未消的淤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陆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