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最后一段坑洼土路时,钟长河正用袖口擦拭着溅到车窗上的泥点。雨丝斜斜掠过苍翠的山峦,将挡风玻璃冲刷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恍惚间竟像是他心中那些尚未抚平的褶皱。三天前刚结束全省生态环境保护大会,这位破格提拔的新任省长便将秘书拟定的考察行程锁进了保险柜,只带着司机老周一头扎进了横亘在本省腹地的青峦山脉。
“省长,前面就是护林站了。”老周压低声音提醒。后视镜里,那辆本该全程陪同的黑色轿车早已被甩在五十公里外的盘山公路上。钟长河点点头,扯下价值不菲的西装领带塞进登山包,换上灰扑扑的冲锋衣时,嘴角竟扬起几分年轻时独闯秦岭的野劲。
护林站的木屋藏在浓密的杉树林里,褪色的红旗在门廊下无力地垂着。一个穿着迷彩服的身影正蹲在石阶上磨刀,锈迹斑斑的柴刀在青石上磨砺出刺耳的声响。听到脚步声,那人只是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眼珠在我身上短暂停留,便又低下头去继续手中的活计——典型的沉默寡言。
“老师傅,讨碗水喝。”钟长河主动递上自带的搪瓷缸。
护林员老李头嗯了一声,起身进屋的动作带着林区人特有的滞重。铝壶在煤炉上烧得滋滋作响,墙上泛黄的巡山日志在穿堂风里哗啦啦翻动,最新一页的日期停留在三天前。我的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药瓶,硝酸甘油的标签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
“这片林子管护面积多大?”
“两千三百公顷。”老李头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以前三个护林员,现在就我一个。”
柴刀突然重重磕在磨刀石上,火星溅到积灰的地面。老李头布满裂口的手指突然攥紧刀柄,指节泛白:“上个月暴雨,东边山坳塌了半面坡。钟长河报上去说树砍多了,上面来人拍了照片就走,说是什么自然滑坡。”他忽然抓起桌上的望远镜塞过来,“你自己看!”
顺着镜片望去,远处山脊线果然有道狰狞的黄土伤疤,新栽的树苗像营养不良的头发稀稀拉拉贴在裸露的坡面上。钟长河注意到望远镜边缘缠着几圈医用胶布,金属外壳被摩挲得发亮。
告别老李头时,雨势渐歇。钟长河坚持留下三百块钱,老李头却把一兜野生猕猴桃硬塞进他包里,粗糙的手掌在接触瞬间迅速缩了回去,像是怕玷污了什么。越野车重新启动时,我从后视镜看见那个佝偻的身影仍站在木屋前,手里握着他们没喝完的搪瓷缸。
沿溪谷下行二十公里,翡翠色的湖面在暮色中泛着粼粼波光。码头上泊着十几条乌篷船,其中一条正飘来中气十足的咒骂声。船头坐着个戴斗笠的汉子,手里挥舞着渔网骂骂咧咧,活脱脱一个话痨。
“他娘的又挂底了!这鬼网一天补八回!”王老五将缠成一团的渔网狠狠摔在船板上,看见我登船,嗓门越发响亮,“你是来旅游的?劝你赶紧走!这破湖现在连王八都养不活!”
船桨搅动着墨绿色的湖水,惊起几只水鸟仓皇逃窜。王老五啐了口唾沫,指着水下若隐若现的管道:“看见没?造纸厂的排污管,白天藏晚上排。上个月环保检查,他们直接拿水泥把管子糊了,检查组走第二天就炸开继续排!”
渔网突然剧烈抖动,拽上来的却是一团沾满油污的塑料袋。王老五气得直跺脚,浑浊的眼睛泛起红丝:“我爹当年在这湖里一网能捞二十斤鱼!现在我儿子连鱼腥味都闻不着!”他突然压低声音,从船舱摸出个玻璃罐,浑浊液体里泡着条畸形的草鱼,三个鱼头在甲醛溶液里狰狞地张着嘴。
“上次有记者来拍,回去路上车就被人砸了。”王老五把罐子藏回暗处,“你们城里人管这叫生态旅游,我们管这叫绝户路!”
暮色四合时,钟长河在湖畔的环保志愿者营地见到了林晓。这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正带领二十多个年轻人分拣垃圾,篝火映照下,他们胸前的绿丝带像一簇簇跳动的火苗。听说要采访,原本叽叽喳喳的队伍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林晓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重情重义的执拗。
“我们在这里驻扎三个月了,清理出十二吨垃圾,但上游每天还在漂新的下来。”林晓递给我一副手套,“省环保厅的文件我们都看过,说这里是生态示范区。可您看那片芦苇荡,”她指向湖对岸,“上个月还有人夜里偷猎丹顶鹤。”
帐篷里的折叠桌上摊着详细的监测数据,ph值曲线像陡峭的悬崖直坠谷底。我注意到每张表格右下角都签着相同的名字,铅笔字迹力透纸背。当问及资金来源时,林晓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饼干盒,倒出一堆皱巴巴的零钱和硬币。
“这些是我们众筹的。有个企业家想捐钱,条件是让我们别再盯着他下游的工厂。”林晓突然笑起来,眼角却闪着泪光,“您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我们昨天收到的环保志愿者证书,上面盖着的章,和批给造纸厂排污许可的是同一个部门。”
深夜的营地里,钟长河被一阵压抑的笑声惊醒。月光下,几个年轻人围坐在篝火旁,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模仿着环保局官员的腔调:“这个问题嘛,要辩证地看……”夸张的官腔逗得大家前仰后合,典型的吐槽达人。
“我跟你们说个笑话,”男生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清嗓子,“环保考核指标——空气质量优良率百分百!因为监测站建在森林公园里,周围三公里不准有汽车经过哦!”
“还有那个污水处理厂,”另一个女生抢过话头,“上级检查就开机器,检查团一走就关机器。据说电费比处理费贵,领导说这叫优化资源配置!”
笑声在寂静的湖畔回荡,却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他悄悄退到阴影里,看见林晓正往火堆里添柴,火星扶摇直上,在墨蓝色的夜空里划出转瞬即逝的光痕。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钟长河站在青峦山脉的最高处。晨雾中,连绵的森林像翻涌的绿浪,而那些隐藏在山谷间的排污口、非法矿场和滥砍滥伐的痕迹,如同这片绿毯上丑陋的补丁。登山包沉甸甸的,装满了护林员的巡山日志、渔民的水样瓶和志愿者绘制的污染分布图。
下山途中,手机终于有了信号。钟长河拨通省环保厅厅长的电话,山风卷起他的声音,带着侠客挥剑般的决绝:“通知所有相关部门,半小时后召开紧急会议。另外,把青峦山脉生态修复方案,以及全省环保执法人员名单,立刻送到我办公室。”
挂断电话,他望着云海中渐渐显露的朝阳,突然想起老李头临别时说的话:“树砍了能再栽,人心伤了,就什么都没了。”脚下的岩石沁着凉意,钟长河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山川林海的气息全吸进肺里,然后带着它们,去劈开那些盘根错节的顽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