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阮小白先是听到了声音,一种很轻微的,带着规律的“滋啦”声,像是油在锅里,不急不躁地煎着什么。
他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角落里贴着一张夜光星星贴纸,是他初中时心血来潮贴上去的,现在已经有些卷边泛黄。
他猛地坐了起来。
这不是他和小亚的那个小出租屋。
这是他的房间。
他偏过头,视线扫过整个房间。
书桌上摊着一本物理习题册,旁边的笔筒里插着几支他惯用的中性笔。
墙上贴着一张已经有些褪色的动漫海报,主角正举着剑,做出热血的呐喊。
衣柜的门虚掩着,能看到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t恤。
所有的一切,都和他两年多前离开的那个下午,一模一样。
厨房里的声音还在继续,除了油煎的声音,又多了菜刀在砧板上“笃、笃、笃”的轻响。
是妈妈。
这个认知让他心脏一紧。
他掀开被子,双脚落在了冰凉的木地板上。
然后,他看到了。
床边,整齐地摆放着一双棉拖鞋。
蓝白格子的,鞋口有些磨损,鞋底也踩得有些塌陷了。
是他以前的拖鞋。
阮小白就那么看着那双鞋,看了很久。
他慢慢地,把脚伸了进去。
有点紧,但还能穿。
他站起身,身体晃了一下。
他怎么回来的?
他努力回想。
在那个世界的家里……他去了卫生间……头很晕,眼前发黑……然后他就摔倒了。
是的,他晕过去了。
等他再有意识,就已经回到了这里。
所以……
是因为晕倒吗?
是因为在那个世界的卫生间里晕倒了,所以才穿了回来。
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他再晕倒一次,就有可能……回去?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升温,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狂跳。
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卧室的门。
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扑面而来。
阮蔚如正端着一盘刚炒好的西红柿炒蛋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他,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个温柔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笑。
“言诺,醒了?正好,快来吃饭。”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菜一汤。
西红柿炒蛋,清炒小白菜,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
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也是他以前最喜欢吃的。
阮小白觉得自己的脚像灌了铅。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在熟悉的位置上坐下。
阮蔚如已经帮他盛好了饭,满满的一大碗,堆得冒了尖。
“快吃吧,都凉了。”
她把筷子递给他,然后又往他碗里夹了一大筷子金黄色的炒蛋。
“多吃点,你看你瘦的,一阵风都能吹跑了。”
他接过筷子,说了声“谢谢”。
他低头,扒了一口饭。
米饭很香,鸡蛋很嫩,带着番茄微酸的汁水。
是他记忆里最熟悉的味道。
可不知道为什么,吃到嘴里,却有些发苦。
他吃得很慢,几乎是在机械地咀嚼和吞咽。
阮蔚如就坐在他对面,她自己没怎么吃,只是看着他,眼神里的心疼和失而复得的喜悦交织在一起,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你爸爸……他明天就回来了。”
阮蔚如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给他打了电话,他把课都调了,明天一早就从学校赶回来。”
阮小白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
爸爸。
又一个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
重逢的喜悦是真实的,可这喜悦背后,却像是绑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心。
回来的人越多,这个世界的锚点就越重。
“嗯。”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仿佛这样就能堵住心里那个不断扩大的黑洞。
这顿饭,他吃得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把碗里的饭吃完,他立刻放下了筷子。
“我吃饱了。”
“这么快?再喝点汤。”
阮蔚如说着就要去给他盛汤。
“妈,我饱了。”
阮小白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
“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阮蔚如看着他苍白的脸,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点了点头。
“去吧。”
他几乎是逃一样地走进了卫生间,然后反手将门锁上。
“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卫生间的空间不大,蓝色的墙砖,白色的洗手台,镜子擦得干干净净。
牙刷架上,除了他父母的牙刷,还插着一支崭新的,是他喜欢的蓝色。
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回家了。
可小亚……
她现在在做什么?
她肯定发现自己不见了……
一想到周亚可能会像妈妈一样,陷入无尽的寻找和等待,阮小白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
他抬起头,看向光洁的,甚至能映出人影的瓷砖地面。
就这么朝着坚硬的地面,狠狠地摔下去吗?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诱惑力。
只要这么做,就有可能……有可能再见到小亚。
回去。
回到那个虽然狭小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出租屋,回到那个有她在的世界。
可是……
阮小白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母亲阮蔚如那张布满泪痕的脸。
她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时颤抖的手臂,她看着他吃饭时那种失而复得的眼神。
她刚刚才找到自己。
如果他成功了,回去了,那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的儿子,在失踪两年多后,回家的第一天,就再一次,人间蒸发。
这一次,她甚至不会再抱有任何希望。
她会以为他死了。
那不是再一次的苦苦寻找,那会是一张直接下达的,宣判她所有希望都彻底死亡的通知单。
这个想法让阮小白浑身发冷。
他不能这么做。
他不能那么残忍地对待自己的母亲。
那……如果失败了呢?
这听起来更像是……自杀未遂。
一个刚刚经历过巨大情绪波动的人,在卫生间里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
然后在一片狼藉中,被闻声而来的母亲发现。
他无法想象妈妈看到那一幕时,会是怎样的崩溃。
她好不容易才把他从破碎的边缘拉回来一点,他不能再亲手把她推下深渊。
他要怎么解释?
说自己不小心滑倒了?
一次是意外,两次呢?
还是说实话?
告诉她,自己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家,还有一个在等着自己的人。
告诉她,自己想要离开,离开这个他才刚刚回来的家。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像是一把刀,一把插在他心上。
他发现自己被困住。
回去,是错。
不回去,也是错。
无论怎么选,都会有人被他狠狠地伤害。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洗手台上方的置物架上,摆着三个漱口杯。
一粉一灰,是他父母的。
还有一个是新的,天蓝色,里面插着一支同样是崭新包装的牙刷。
那支蓝色的新牙刷,就那么安静地立在那里。
像一个无声的承诺,又像一个长达两年多的等待。
有人一直在等他回来刷牙,吃饭,睡觉。
阮小白的视线像是被黏住了,久久无法移开。
“咚、咚。”
门外传来两声轻微的敲门声。
“言诺,你没事吧?在里面待很久了。”
是妈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阮小白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卫生间里坐了快半个小时。
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没事,妈,我马上就出来。”
他扶着冰凉的洗手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有些发麻。
他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哗哗地冲刷着他的手。
他掬起一捧水,用力地泼在自己脸上。
刺骨的寒意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一头白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那双眼睛里,是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空洞和疲惫。
他不是阮言诺。
也不是那个在异世界卖饭团的阮小白。
他像一个被强行拼接起来的怪物,一半属于这里,一半属于那里,被无形的线拉扯着,随时都会四分五裂。
他关掉水龙头,扯过旁边挂着的毛巾擦了把脸。
毛巾是半旧的,上面有一只用线绣出来的小熊,洗得有些褪色了,但很柔软,带着一股阳光和肥皂混合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他知道,这是他以前用的毛巾。
他深呼吸,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然后伸手,拧开了门锁。
“咔哒。”
阮蔚如就站在客厅里,假装在收拾桌子上的碗筷,但她的目光,却一直有意无意地瞟向卫生间的方向。
听到开门声,她立刻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洗好了?水热不热?要不要洗个澡?我帮你去放水。”
“不用了,妈。”
阮小白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
“我有点累,想……先睡了。”
“也好。”
阮蔚如连忙点头。
“是该好好休息一下,快去睡吧。”
她看着儿子从自己身边走过,走进那间她每天都会打扫的卧室,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阮蔚如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房间里。
阮小白没有开灯。
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夜晚的微光,走到了床边,坐了下来。
唯一的,最完美的可能,就是他能像上下班打卡一样,自由地穿梭在两个世界。
晚上在这里陪妈妈吃饭,跟爸爸通个电话,然后睡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人就已经在小亚的身边。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凭什么觉得,这种穿越是可控的?
是安全的?
这次是晕倒,下次呢?
万一下次需要更激烈的“条件”呢?
万一这个“开关”有使用次数,某一天突然就失灵了呢?
那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把注定的失去,延迟一段时间罢了。
而且万一……万一他“回去”,去到的不是小亚身边呢?
万一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的世界呢?
一个没有妈妈,也没有小亚的世界。
如果他被困在了那里,一个彻头彻尾的异乡,再也回不来,那会怎么样?
这个不可能性像一条毒蛇缠在心上,越绕越紧,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猛地从床边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
地板是木质的,拖鞋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轻微摩擦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书桌上还摆着他的复习资料,厚厚的一摞,最上面一本摊开着,书页已经泛黄,上面用红黑两种颜色的笔写满了笔记。
旁边笔筒里插着的几支中性笔,估计早就已经干得写不出一个字了。
妈妈没有把它扔掉。
她保留了所有的一切,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原样,仿佛只要东西还在,他这个人就总有一天会回来。
阮小白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本习题册,冰凉粗糙的纸张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他曾经的人生,就是由这些东西构成的。
上学,考试,做题,想着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然后……
然后什么?
他想不起来了。
那个属于阮言诺的,按部就班的人生规划,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他拉开书桌的椅子,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椅子上搭着一件校服外套,蓝白相间的,胸口的位置还印着学校的校徽。
他拿起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没有意料中的霉味,只有一股干净的,阳光晒过的味道。
妈妈经常清洗它。
他把外套放下,又拉开了衣柜的门。
里面挂着他以前的衣服。
t恤,衬衫,牛仔裤,运动服……整整齐齐,按照季节和颜色分门别类。
他随手取下一件t恤,在身上比了比。
肩膀的位置,窄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穿着这件衣服的少年了。
在另一个世界,在那些数不清的,为生计奔波的日子里,他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细微的变化。
他长高,变得……结实。
这算什么?
命运开的一个恶劣玩笑吗?
他在这里,是一个失踪两年多后,奇迹般归来的儿子。
他在那里,是一个每天做好饭,等着妻子下班回家的丈夫。
他到底是谁?
他应该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