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干净,清澈,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只是此刻,这片天空正下着倾盆大雨,蓄满了委屈和痛苦,直直地望着她。
阮小白站在门口。
他想走过去,他想扑进那个怀抱里,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他的大脑在疯狂地叫嚣着,催促着他动起来。
可是他的腿,像是被灌了铅,又像是被钉在了地板上,一步也挪不动。
明明还有力气,刚刚从院子里跑过来,摔了一跤都能立刻爬起来。
可现在,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拼命地想动,想往前走,哪怕只是一小步。
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
双腿不停地抖,抖得越来越厉害,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开始摇晃。
他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咯咯作响。
她就在眼前。
不再是梦里模糊的影子。
她就坐在那里,活生生的,带着关切和惊疑的目光,看着他。
阮小白再也支撑不住。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却只是往前踉跄了一下,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咚”的一声闷响。
坚硬的木地板撞得他膝盖生疼,可他感觉不到。
他只是跪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书从阮蔚如的腿上滑落,“啪”的一声掉在地毯上,悄无声息。
她顾不上去捡,也顾不上去扶那副已经歪掉的金丝边眼镜。
她几乎是冲过来的,几步就跨越了客厅的距离,来到了玄关。
然后,她也跪了下来。
跪在了那个白发少年的面前。
地板很凉,透过薄薄的棉麻裙子渗进皮肤,可她浑然不觉。
离得近了,她终于看清了。
这张脸,瘦了。
可这道眉,这鼻子,这抿紧的,倔强的嘴唇……
是她的孩子。
是她找了两年多,快要把自己逼疯了的孩子。
阮蔚如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比他还厉害。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来,带着一种近乎胆怯的珍重,碰上了他的脸颊。
指尖的皮肤很凉,还带着泪水的湿滑。
是温的,是热的。
不是幻觉。
“……言诺?”
一声又轻又哑的呼唤,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剧烈的颤抖。
就是这两个字。
像是打开了某个尘封已久的开关。
阮小白紧绷的身体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再也撑不住,往前一扑,整个人栽进了那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里。
“呜……妈……”
一声压抑了太久的,破碎的呜咽,终于从他死死咬住的唇间泄了出来。
阮蔚如被他扑得往后一晃,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这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大孩子”死死地搂在怀里。
他的头埋在她的颈窝,滚烫的眼泪瞬间就浸湿了她的衣领。
他的身体还在发抖,抖得厉害,双臂紧紧地环着她的腰。
阮蔚如也哭了。
她没有出声,只是把脸埋在他柔软的白发里,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这两年多,她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
在警察局,在医院,甚至在更糟糕的地方。
她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去面对任何一种可能的结果。
她唯独没有想过,他会像这样,自己推开家门,出现眼前。
她抱着他,一只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背,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笨拙地拍着他的后背,就像他很小的时候,每次哭闹时她做的那样。
“回来了……回来就好……”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声音沙哑,语无伦次。
“回来就好……”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母子俩压抑的哭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小白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他哭得太久太用力,整个人都有些脱力,软绵绵地靠在母亲怀里。
阮蔚如感觉到怀里的人渐渐平复下来,她松开手,捧着他的脸,想仔细看看他。
这一看,心又揪了起来。
眼眶红得像兔子,嘴唇被他自己咬破了,渗着血丝。
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配上那头惹眼的白发,显得格外脆弱。
阮蔚如看他光着脚,脚底和裤腿上都是泥和草屑,膝盖的地方也磨破了皮,渗着血。
她扶着他,想让他站起来。
“起来,地上凉,到沙发上坐。”
阮小白顺着她的力道,想站起来,可跪得太久,腿早就麻了,一动就软了下去。
阮蔚如几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阮小白半拖半抱地从地上架起来。
他真的很高了,骨架也长开了,但就是太瘦,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可就是这没什么分量的身子,却又沉得让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好不容易将他弄到沙发上,阮蔚如自己也累出了一身薄汗。
阮小白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整个人都有些茫然。
这是他家的沙发,他从小坐到大的地方。
以前他最喜欢窝在这里,抱着零食看电视。可现在,他坐在这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离开得太久了。
久到这个他无比熟悉的空间,都带上了一层陌生的疏离感。
他的目光不敢在客厅里多做停留,只是直直地看着眼前的母亲。
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烧红的炭,每一次吞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火烧火燎的疼。
他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想问她这两年好不好,想告诉她自己经历了什么。
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阮蔚如被他看得心都碎了。
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太多了,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近乡情怯的惶恐,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沧桑。
那不像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眼神。
这两年,他到底去了哪里?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无数个问题在嘴边盘旋,可看着他苍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眶,她一个字也问不出口。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阮蔚如抬手,用指腹轻轻抹掉自己脸颊上未干的泪痕,然后又伸出手,用同样温柔的,带着颤抖的动作,抹去了儿子脸上的泪。
“等我一下。”
她哑着嗓子说了一句,然后起身快步走进了卫生间。
很快,她端着一盆温水走了出来,还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
她在阮小白面前蹲下身,将水盆放在地毯上,然后抬头看着他。
“脚,抬一下。”
阮小白愣住了,他低头,看到自己那双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甚至还带着干涸血迹的脚。
他下意识地想把脚往后缩。
“妈,我……”
“别动。”
阮蔚如的语气不容置喙,她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他的脚踝很细,骨节分明,握在手里冰凉冰凉的。
阮蔚如没有再说话,她只是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脚,缓缓地放进了温热的水里。
水温刚刚好,暖意顺着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驱散了凉气,也烫得他心里一阵阵发酸。
他的脚很脏,膝盖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珠。
阮蔚如拧了毛巾,先是小心地避开他膝盖上的伤口,一点一点擦拭着他小腿上的泥污。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
阮小白就那么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鬓角不知何时冒出的几根银丝,看着她专注地为自己擦洗着双脚。
记忆里,好像只有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才会这样给自己洗脚。
眼眶又开始发热,他赶紧别过头,死死地盯着窗外那棵熟悉的桃子树,努力把新的泪意逼回去。
他不能再哭了。
妈妈已经够难过了。
阮蔚如细致地帮他洗干净了左脚,又换了右脚。
当她擦到他摔破的手掌时,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他手心那道擦破皮的伤口,声音哽咽。
“还疼吗?”
阮小白摇了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又干又涩。
“不疼。”
怎么会不疼。
从院子门口摔到玄关,从另一个世界回到这里,每一步都疼。
身体上的疼,他可以忍。
摔破的膝盖,擦伤的手心,都不算什么。
可心里的疼,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每一次收缩,都让他喘不过气。
阮蔚如还在低头,专注地看着他手心的伤口,那眼神里的心疼,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刚刚才勉强筑起的堤坝。
他再也坐不住了。
阮小白从柔软的沙发上滑了下来,膝盖再次磕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他顾不上腿麻,也顾不上别的,只是伸出双臂,从身后抱住了那个蹲在地上的,瘦弱的肩膀。
他把脸埋在母亲的肩窝里,那里有他记忆中最熟悉,最安心的味道。不是任何香水味,就是妈妈的味道。
阮蔚如的身体僵了一下。
紧接着,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迅速被湿热的液体浸透。
怀里的人,又开始哭了。
这一次,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彻底失控的,带着巨大恐惧和委屈的嚎啕。
“我好怕……”
他的声音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撕扯出来的。
“妈……我好怕……真的……”
“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阮小白收紧了手臂,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自己嵌进母亲的身体里,汲取那一点点能够让他不至于分崩离析的温度和力量。
“我怕……我怕你以为我死了……我怕你……不等我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抖成一团。
这两年多积攒的所有恐惧,绝望和痛苦,在这一刻,在这个安全的怀抱里,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他怕的不是自己会死在那个颠倒的世界,而是怕自己死了,也没人能告诉她,她的儿子不是故意离开的。
他怕她会在无尽的等待和自责中度过余生。
他怕她会以为,是她哪里做得不好,所以他才不要这个家了。
阮蔚如的心被他哭得寸寸碎裂。
她也哭了。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进他柔软的白发里。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
“妈妈在,言诺,妈妈在。”
“不怕了,都过去了……已经回来了,回到家了。”
“妈妈怎么会不找你?就算把天翻过来,妈妈也要找到你。”
她说给他听,也在说给自己听。